褚无咎阖着眼,嘶哑问:“今日有什么事?” 吕总管便咽下那些侍奉话,恭谨答道:“这些日子清闲,没什么大事,那些仙山宗门许多弟子突破了境界,有些宗门互送请柬祝贺,倒是喜庆;早些日子魔君就拿着无患草闭关了,听说他洞府中出现过一些特殊动静,但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没传出来,恐怕得等魔君亲自出关后才能见分晓,现在妖魔大事暂且由魔君身边的两位大将黄狰与刑干戚统管……” 吕总管见主子垂着眼帘不置可否,又说起御下几州的其他一些杂事,才特意提起说:“老宅派人传信来,说近些日子老族长的病似乎有所好转…” “他的病不该好。”褚无咎终于开口,淡淡说:“给他多喂些药,让他在祖宅颐养天年,妥帖养病,不必操心这些杂事,那些不长眼的,你看着处置了,不必再回我。” “…是。” 吕总管应了声,心里暗想看主子的模样是有些不耐烦了,老族长的日子恐怕不会长了。 “主子,还有一事…” 吕总管迟疑说:“主子容禀,几日前您不准人打扰,那时候万禁平原琼华殿的人曾来过,送了许多礼物来,说是感谢您为魔君摘得无患草,为首一位叫翠倩的心腹侍女特地留下,悄悄与我说了些话。” 褚无咎阖着眼,神色淡漠。 “那侍女说,蔚小姐在密境中受了伤,至今没能突破,心绪忧愁低落,日渐虚弱憔悴。”吕总管说:“那侍女看得十分不忍,冒昧悄悄来问我,问主子可有多余的无患草,什么奇珍异宝都可换得,也绝不会告诉魔君,只求您愿意舍出来,为蔚小姐解忧。” 褚无咎没有说话。 吕总管抬起头,悄然打量着他的神情。 他们当然是有多余无患草的。 吕总管记得那日主子回来,直接就把三株无患草扔给他,这等至宝,吕总管自然是千万分地悉心看护,现在就养在灵犀别苑后院的一处隐秘结界里。 吕总管知道主子向来对那位蔚小姐有些不寻常,如今蔚小姐突然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主动抛来橄榄枝,主子总不会不解风情,也别说什么换不换,这无患草必定是要送的,最重要的是,这药送几支才合适。 吕总管来之前已经琢磨过,此时便道:“后院如今有三株无患草,不如咱们自家留一株,送去少夫人一株,最后一株便送去与蔚小姐。” 蔚小姐送了,少夫人爱养花花草草,肯定也是要送一株,正好剩一株留下,让族中一众灵培师仔细研究可否能繁育,便是不能培育,也是一株良药,留在族库以防后患。 吕总管思来想去都觉得这是最好的主意,两边水也端得稳,想必少主心里也是这个意思。 但他半天没听见回答。 吕总管愕然抬头,看见的是年轻主君冰冷沉鸷的脸。 褚无咎垂着眼,坐在那儿,整个人都在像化进这夜色阴影里。 “送给她做什么。”他轻声说:“她永远不会念我的好。” 她只会欺骗他,舍弃他。 她只会把剑狠狠捅向他心口,只会让他剧痛,怨恨,变成一个疯子,想杀人。 吕总管呆滞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个“她”是指的少夫人。 这… 吕总管心里暗骇,不知发生了什么,让主子竟对少夫人生出这样的痛恨与不甘。 吕总管惶惶:“主子…” “我就不该对她那么好。” 褚无咎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那是没用的,只会把她惯坏,我把刀放进她手里,让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杀谁就杀谁,但她谁也不会杀,她只会反过手,把刀尖捅向我。” “真疼啊。” 他甚至笑了下:“那样真疼啊。” “我不能再这么做。”他轻声说:“我不能再给她肆意伤害我的权力。” 幻境里的一切,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心软和仁慈是最无用的东西,只有强权、压制与恐惧,只有绝对的权势与实力夺来的,才能切实抓在手里不会流走。 那时他犹豫了,心软了,妥协退让了,换来的就是她无所顾忌自.焚在衡玄衍的棺椁前。 那是前车之鉴,是血肉淋漓、炙骨之痛。 他再不会犯那样的错。 “那三株无患草,都送去琼华殿。”吕总管听见主君这样说,他的语气温和:“什么也不必换,你去转告蔚小姐,这里什么也不缺,只请她好生养伤,算作我的一份心意。” “……” 吕总管心里砰砰跳,手心冒出了汗。 他感到莫名强烈的不安,却在主君布满血丝的眼瞳凝视中不敢出一声,只得低下头,讷讷应声退下。 褚无咎看着吕总管躬着身退出去。 他看着窗边,那目光比夜色更凉,清漠而冷淡。 但忽而,他像痛极了一样,弓起腰。 他的手死死按在心口,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流出浅紫色的血,血水爬满他手背,他那种力气,几乎像想把手掏进胸口,把那颗钻进了虫蛊的心脏生生挖出来。 “我一定会挖掉你。”他额头身上全是汗水,却像感知不到一样,梦呓般的轻轻的语气,渗出泣血的狠意:“我一定会,把你挖出来。” 无患草没有用,他就去再找更有用的药!更夺造化的法宝! 他一定会解除‘相思引’,他再不会允许她掐碎他的心脏,操控他、戏弄他、伤害他。 他要变回本来的自己,做这三界霸主、天地主宰,做自己计划中一切本该做的事,百无禁忌,无所畏惧。 他再也不会对她心软。
第68章 阿朝回了昆仑。 她跑回洞府,先去看师尊。 洞府一切依旧,花开鸟兽走,屋檐垂下的玄铃兰生长得太快了,葱葱绿绿一片团簇在檐角,新芽生的浅黄色花瓣随着风儿轻轻摇曳。 阿朝推开密室的门,丝丝缕缕的寒气弥漫,伴随着氤氲出的魔气。 她咬破指尖,血气消融驱散污浊深黑的魔气,露出冰玉榻上静静阖目沉睡的年长者。 阿朝跑进去,跑到榻边,怔怔看着师尊的脸,慢慢屈起膝盖软跪下去。 她扒在榻沿,颤动地伸出手,放在衡玄衍鼻下,感受到很轻微很轻微的呼吸。 师尊还活着。 爹爹还活着。 阿朝肩膀一下软了,她不知道该哭该笑,趴在榻沿,眼泪流出来。 “师尊,师尊。”她呜咽:“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害死您了。” 那太可怕了。 她可以拼出命地喜欢一个人,如果有一把刀捅过来,她愿意站在褚无咎前面替他挡,但是她的爱,是她一人所为,所有后果也该她一人承担,怎么能牵累她的家人,怎么能化作无形的万千利箭,被别人用来逼死她的爹爹。 这种愧疚太沉重了,太痛苦了,她承受不了,她的良知在撕心裂肺地哭,她无法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继续走下去,她宁愿死,求得内心的安宁,成全王朝更长久远的太平,也保护她的家人。 好在,那只是一场幻境,现在一切都还没发生。 阿朝轻轻抽噎,小声说:“师尊,这次我去密境里,逍遥尊告诉我一个大秘密。” “他说,我们这个世代要终结了,天命如此,必定要有很多人牺牲。” “可我不想信“必定”,我想救您,救寒师兄,救好多人。” “我想去找一条活路。” 她环抱着手臂,下巴贴在手背,像个小孩子:“我知道这很难,逍遥尊那样强大的前辈,只是想救回一个人,都失败了。” “但我还是不会放弃的。”她轻声说:“我天资平平,没有翻天覆地的能力与本领,并不被寄托太多的责任与重担,所以我可以长久地、毅然地投身于这件事上。”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要做,天命者去做一个好帝君,能征善战者去平叛战乱,贤德多谋者去规劝君王,大家该全心全意,合力襄助创造出新一个浩大的盛世。 也许那位逍遥尊者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只告诉她,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宽容地泄下一线天机,指引她去追寻她的使命。 “我会去寻万寂之海。”她轻轻说。 这句话说出来,她的心口倏然一轻,仿佛放下一块大石头,欣然彻底坚定了信念。 “师尊。”她忍不住弯起眼睛笑起来:“您要保佑我呀。” 在寻找万寂之海前,阿朝想先把师尊救醒。 她需要无患草,可连赤血花都没几个人拿到,拿到的都是赤血花。 阿朝在昆仑宗门里问了一圈,找一个同样进了琅琊密境的师弟换了赤血花,她把它栽种在花盆里,各种珍贵的灵液往里倒,甚至咬破手指尖,逼出好几滴心头血喂给它。 但它光喝血,长得更容光焕发,但就是不变无患草。 阿朝大为震撼,又失落,看着在窗边慵懒迎风摇晃的大红花,忍不住吸鼻子:“我还不够痛苦吗,我在幻境里,可是生生自焚而死嗳!”超级痛,超级痛苦嗳。 “那时候是那时候,你现在又没那心情。”长生珠嗤之以鼻,闲闲吐槽道:“要不你叫褚无咎过来,让他捅你一刀,你那时候吐血看看能不能叫它变。” 阿朝:“……” 阿朝甚至认真思考起了可能性。 “不是吧!你真想这么干!”长生珠也大为震撼了,怒呸她:“呸!你快拉倒吧,你当这花傻吗真痛心假痛心分不出来,你个糟心东西居然连花都想骗。” “…”阿朝有点讪讪,心虚地小小摆手:“没有没有,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 长生珠:“呵,呵呵。” 阿朝试探的小jiojio就这么被踹了回来,蔫巴掉。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大家都没有无患草,褚无咎也只拿到半株,那唯一的一点已经被魔君拿去消融魔种的戾气。 没有无患草,就救不醒师尊了。 阿朝茫然。 那一天,阿朝照常在檐下看书,翻着昆仑旧库中关于上古的风俗典籍,看着看着,忽然掉眼泪。 泪珠落在书页,沿着流光结界滑落,滴在光滑的浅碧色鳞片,慢慢扩散开。 碧绿的小蛇抬起头,怔怔看着她。 “啊呀。” 阿朝吸着鼻子,低头就看见小碧蛇,泪珠落在它的头顶,把它鳞片沾湿了 “是你呀。” 阿朝伸出指肚给它把泪珠抿掉,然后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摸它的头:“你又来看我啦,想吃东西吗?” 她拿出以前搓的灵食丸子,放到它嘴边,才想起它上次不爱吃这个,她想收回去,但小碧蛇低下头,轻轻舔了舔她手背。 很轻柔,像是安慰。 阿朝愣了一下,忽而心里暖暖的,她抱起它。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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