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她。”衡玄衍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是成年人的低沉,含怒时也不会仓惶大乱,每一个字都自有沉甸甸的重量:“血罗刹,挟持稚女为质,你的日头都活进狗肚子里了吗!” 血罗刹咬着后牙,神色呈现一种戏谑扭曲的癫狂。 “稚女?”血罗刹大笑:“就是这个稚女,你这个好徒弟,把你从仙魔战场拖回去藏着,让你一个必死的鬼,活生生再一次逼到我面前,毁了我万千年的大计。” “衡玄衍,衡玄衍,你养出个多大的宝贝。”血罗刹掐住阿朝的脖子,亲昵贴着她脸颊,一双如鬼火烈烈的眼睛笑望着衡玄衍:“我真是喜欢她,衡玄衍,你快死了,我如果也死了,我们两个老东西死着多寂寞,不如叫她来陪我们一起下森罗地域,日后你我对弈下棋,她侍立旁边为我们焚香递茶,那岂不是快活过神——” 他的话音未落,一道剑风已经直刺向他,他毫无惊讶,大笑着扯过阿朝挡在面前,少女像一叶嫩弱的柳片飘起,眼看要被利芒贯穿,剑芒却在刮过她鬓角时化作风,卷着她飞起。 一只宽厚的手掌虚压在她肩头,她像被包裹在温暖的春风里,被轻柔地放在地上。 “朝朝。”衡玄衍低着头,充满情感的眼眸温柔看着她:“朝朝。” 一直氤氲在眼眶的泪水倏然落下。 师尊回来了,终于又有人叫她朝朝了。 她又是一个有家的孩子了。 “师尊!”阿朝哭得稀里哗啦:“师尊!师尊!!” 她像小孩子张开手臂,还想像以前一样扑进父亲的怀里,可一双铁做的紧实手臂从后面死死搂住她的腰身,硬把她抱着后退。 “放开我!”阿朝尖叫着哭喊:“褚无咎你干什么!你放开我!师尊!师尊!!” 衡玄衍站定在那里,始终以温柔的目光望着她,他眼中有一种沉重的哀凉,一种难以言喻的疼惜与遗憾,却终究只能化作柔和的笑意。 沉重的陨铁玄链崩断,坠落在他脚边,他眼角的黑斑迅速蔓延,像肮脏的墨汁落进清水里,不可阻挡地渐渐覆盖过他半张脸颊。 他的眼眶泛红,以一个父亲对年幼女儿最温柔不舍的目光,深深望她一眼,转过身。 铁骨柔情,英雄暮日,他已经守护不了他的孩子,他只能做他能做的一件事,为她们这些孩子的未来扫清最大的阻碍。 他已经碎了剑,半死的一条命,好在还剩下最后一口气,还可以用最后那点东西去填。 他转过身,青褐的流光从他振袖震荡,这世上曾经最强大的剑客,却最后还能化作一把势不可挡无可匹敌的剑,悍然向那座魔宫冲去。 阿朝瞳孔骤缩,呼吸骤停 她听见自己的耳膜鼓鼓作响,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血开肉绽。 先于任何意识的,撕心裂肺的声音已经从她嗓子挤出来: “师尊——” 轰然间,天崩地裂。
第84章 蔚韵婷亲眼再看见衡玄衍时,震惊得几近失声。 好半响,她才惊声道:“大师伯!您、您——” 诸宗已经逼进江都,衡玄衍坐在新搭的营帐里,他身形清瘦,素衣简冠,双手手腕禁锢一条比大山更沉重的陨铁锁链,但当他目光向蔚韵婷看来时,蔚韵婷仍然发自内心地生出敬畏与忐忑。 她袖下指尖紧张地捻住衣角:“大师伯…” 衡玄衍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像已经看穿她所有的心思,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声问:“你可还是昆仑弟子?” 那一瞬蔚韵婷不知为什么,鼻尖蓦然有些酸意,她跪下去:“大师伯,在韵婷心里,自己一直是昆仑弟子。” 衡玄衍深深看着她,微微颔首,才看向旁边的青年人。 蔚韵婷这才看见褚无咎也在,他一身深色收袖劲装,比往日添了冰冷的肃杀气,他垂袖淡目,以一种冷漠的姿态站在旁边,明明还是一个晚辈,看起来甚至已不怎么把坐在椅子的衡玄衍放在眼里。 蔚韵婷心里暗惊,复杂看着他,咬了咬嘴唇。 衡玄衍却似乎并不在意褚无咎的不敬,他环顾着帐内这些诸宗年轻弟子,沉声说:“今日召你们来此,是我有些话要交代。” 他并不遮掩手腕的铁链,缓缓说:“你们也看见了,昆仑掌座以性命祭我苏醒,但我已是半个死人,强撑起这口气也活不过多久,我唯今能做的便是斩除先魔尊血罗刹的意识,但魔种的戾气乃是天地秽物,已成气候,哪怕血罗刹意识消散恐怕也难以消退。” 蔚韵婷本是低首不语,在他那一句“昆仑掌座以性命祭”的时候浑身猛地一震,她震惊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衡玄衍,又看见不远处抹眼泪的越秋秋,她终于明白过来,慢慢的,眼泪溢满眼眶。 她的师尊死了。 她的师尊,为了救衡玄衍,死去了。 所有人都在安静沉重地听,蔚韵婷只能低下头,压抑地低泣。 “我亦说不好未来情形会如何,为防不测,我先安排好后事。”衡玄衍闭了闭眼,说:“我一死,体内魔灵相分,若魔气自然消散,那你们就趁此良机一气驱逐妖魔,将之逐出乾坤结界;但若魔气不散,反而聚合成患,那便是天意不临我乾坤,时机未至,需图而后定,到那时,我会命无咎吞我残灵。” 众人悚而一惊,下意识看向褚无咎。 天玑宗袁子明失声道:“尊者!您在说什么?!” “我一条残命,不求来生转世,不必讲究那些虚的。”衡玄衍摆摆手:“你们不必看他,这是我的决定,我意已决,叫你们来,便是做个见证,不准任何人日后恶意揣度生出谣言。” 他态度平静决然,俨然不可改变,众人不敢反驳,眼眶发红,低低应声。 “我以昆仑太上长老之命,命现任昆仑首徒衡明朝继任掌门,云天峰先首徒霍肃为副宗、次徒蔚韵婷继任云天长老,诸宗协力,听从昆仑号令共进退。” 这次没人说话,他们都明白了沧川剑尊的意思,褚少主如今修为最高、手腕不俗,沧川剑尊对他寄予厚望、不惜用自己的命助他再加突破以扶持乾坤山河,他身为氏族龙头,又与昆仑首徒衡明朝有婚约,衡明朝继位掌门,既保证了昆仑作为乾坤仙门的正统,又能得褚无咎全力扶持,相辅相成,再合适不过。 蔚韵婷也知道这些,她知道这是很好的安排。 可是当她听到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在想,衡师伯真的没有一点私心吗? 明朝师妹只有元婴修为,当年师尊迫不得已,只因霍师兄不在,才暂立师妹为首徒,但所有人都知道,她这个首徒不过是暂时的。 蔚韵婷想,就算衡师伯已经不相信自己,但霍师兄呢!霍师兄对昆仑从来忠心耿耿、不顾生死,论修为论威望,他远比明朝师妹更能服众,可凭什么,衡师伯一句话,霍师兄这个做了数百年首徒的大弟子就只能沦为副宗,只能辅佐资历更小修为更低的明朝师妹! 那一刻,蔚韵婷心里忽而生出一种悲愤的怨。 她的师尊为衡师伯而死,可衡师伯没有半点感激,他只想着自己的弟子,连自己的死都要为明朝师妹铺路,甚至要踩着霍师兄为明朝师妹铺路! 蔚韵婷很难抑制住这种愤怒,甚至越来越愤怒。 所以在大火烧天的魔宫前,蔚韵婷看着被死死锢在褚无咎怀里嚎啕大哭的衡明朝,突然很难像往日一样感到同情和歉意,她只觉得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快意。 你看,你也要没有师尊了。 我的师尊因为你的师尊死了,现在你的师尊也要死了。 明朝师妹,以前我们所有人都不如你、都要供着你,以前你什么都有,可从现在,到以后,你也不一定剩下什么了。 壮丽雄伟的帝宫在大火中坍塌。 褚无咎死死把衡明朝压在怀里,他听见她凄厉到嘶哑的哭声,像要哭尽所有的眼泪,像甚至失去活下去的力气。 褚无咎一直知道她依赖衡玄衍,但从没有一刻比现在看得更清楚。 他仿佛能清晰感觉心口泛开一种冰冷的凉意。 人的心只有那么大,谁占得重,其他人就只能轻。 在她心里,最重的永远是衡玄衍,他是她的丈夫,本该是她最依仗亲密的男人,在她眼中却从来比不过曾经活着的衡玄衍,更别说日后一个死去的衡玄衍。 即使有一天他死了,她也不会哭得比今日伤心。 褚无咎觉得荒唐,甚至觉得可笑,他想放开手让她去找死算了,但他到底狠狠攥着她的腰,手掌捂住她的脸,冰冷地戾斥:“闭嘴。” 他不想再听她哭得晦气,捂住她的脸,她呜咽哭不出来,一口狠狠咬在他手心,她的泪水涌出来,温热流淌在他手掌,然后渐渐在寒风中冰凉。 褚无咎脸无表情,望着前方。 魔君从帝宫最高处跌落下来。 他跌落在半空,整个人被一把虚幻的长剑贯穿,他的胸腹敞开一个巨大的空洞,大股大股磅礴魔气涌出,几乎在同一时刻,帝宫之上,衡玄衍的身体也开始消散。 漆黑的魔气与青褐明亮的灵光同时从他体内分裂,那精粹厚重的魔气没有消散,而是在所有人震撼震惊的目光中,轰然向魔君涌去。 “哈哈哈!”魔君体内突然爆出一声鬼啸般猖獗的大笑:“衡玄衍!你终是棋差一招,输我一筹!” “最后赢的人,到底还是我血罗刹——!!” 刹那间,周围所有逸散开的魔气像被鲸吞般重新涌入魔君的身体,魔君闭上眼,再睁开,竟露出无比震惊茫然的神情。 殷威低下头,看着自己周身前所未有磅礴的魔气,愕然:“这、这是…什么?” “——” 褚无咎眼神冷了下来,他推开衡明朝,终于动身冲了上去。 他穿着劲装,墨发高竖,褪去往日温文清冷的皮囊,便像这世上最年轻强壮的凶兽,要撕开先辈老迈者的喉管,在先王喷溅的滚血中跃向至高的王座。 跃过重峦的飞檐,褚无咎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高悬立在帝宫之上的白发剑尊。 两百年前,他还是一无所有的褚氏庶子,在破败的小酒楼中,他只能跪在地上,沉默地等待这强大的至尊裁决他的命运。 两百年后,沧海桑田,英雄迟暮,昔日的雄主也将走向黄昏末路。 因为许多缘由,他原本并没有亲手杀衡玄衍的打算。 但衡玄衍敢把刀递到他手中,他也绝没有不敢握的道理。 阿朝忽然睁大眼睛。 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那么大,清晰倒映着宫阙之上,墨发劲衣的青年伸出手,毫无任何感情地猛地贯穿师尊的身体。 将要消散于天地的灵光缓缓汇聚,化作浩大的洪流,向褚无咎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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