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焱立在原地:“到时候又一不小心抓伤了客人,是会被责去跪香抄佛经的,绥绥不怕膝盖疼了?” 程清不是个好果儿,胡绥绥想起了当年被罚之事,愁眉苦脸,露出一只手来,裴焱抓住那只手,开始给她剪、磨。 指甲染了蔻丹,粉红油光,里头还藏着昨夜抠下来的血皮,裴焱感到背后又疼了起来,于是修剪得更认真了,指甲一点也不留。 每剪去一截,胡绥绥就滴一滴眼泪,好似今日要回首在这里了。 裴焱见胡绥绥落泪,并不买帐:“装!我可没剪到你的肉。” “是没剪到……可哪有狐狸剪指甲的?”胡绥绥一副急泪,她昨日才染的蔻丹,颜色衬得手指纤纤如削玉,今日就被剪去了,可惜了,可惜了。 “那哪有狐狸指甲染蔻丹的?”裴焱没好声气反问。 胡绥绥挺起胸脯,好口道:“当然有了。” “是哪只狐狸?” “就是汉州最漂亮的狐狸胡绥绥。” “最漂亮吗?”裴焱皮笑而肉不笑,揪一揪胡绥绥脑袋上的一缕头发,“秃成这般,哪来的脸皮拍胸自衒?胡绥绥,你没脸没皮。” 言次间,十根手指上的指甲,已被剪、磨平。 胡绥绥当真没了脸皮,看了看光溜溜的指梢,而后把两只不着鞋袜的足儿踩在裴焱膝头上:“足爪也帮忙剪一剪呗。” 裴焱啧一声,假装有气:“搁下你的臭爪。” “没气度。”胡绥绥一听裴焱语气不善,嘴里说着裴焱的坏话,灰溜溜地缩回了脚。 当然,最后胡绥绥的足趾头,裴焱还是一个个帮她修圆润了。 修完了足趾头,裴焱问:“要不要一起去山林散散心。” “不去。”胡绥绥还愁程清要来之事,非常不高乐,愁得没有心思去散心。 “行吧……”裴焱事务繁忙,但他一个月里,总会拨冗挈裴姝去茫茫荡荡的山林玩。 美名其曰: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裴姝好动,爱变成狐狸在院子里上窜下跳。 胡绥绥也好动,她喜欢追着母鸡妹妹活络四梢,裴姝喜欢和母鸡妹妹躲猫猫,可如今母鸡妹妹现在年岁渐高,快九岁了,从一介如花似玉的小妹妹,变成羽毛夹星的老奶奶,已经跑不动,玩不动了。 裴姝只能另寻乐事儿来做。 裴姝好动,还爱咬东西、拆东西。 院子里能咬、拆的东西,几乎已经辨不出原来的形状,比如种在盆里的小花花,它们还是蓓蕾的时候,就已经缺瓣少叶了。 花花拖着一副残躯,饱受风雨侵袭,好不容易长成一朵囫囵花,最后的命运,不是成了鬓上装饰,就是成了那糕点上的点缀。 裴焱换上一件袖子里缝了枕头的衣裳,拿起马扎子,挈上趱前下课的裴姝,去山林里玩。 每每裴姝耗净了精力,两眼殊总垂垂,不管三七二十一,后腿一蹬,钻进袖里就睡。 睡时还是狐狸的形态。 裴焱让人在袖子里缝上枕头,他觉得有了个软软的枕头,裴姝会睡得舒服些。 裴姝一到山林,先冒出狐狸耳,接着狐狸尾也冒出,成半人半狐之态,在庚泥地上滚之,跑之。如此半个时辰后,又变成全狐之态,然后就学猴子那般爬果树,又学猫儿那般临河捕鱼。 可爱有趣,裴焱心情舒坦,嘴角的笑痕,一历历加深,打开马扎子,背靠着一颗树干坐下。 他对在不远处玩耍的裴姝说:“莫要跑远了。”然后就闭上眼,打算小睡片刻。 寒风徐徐拂面,虽有些冷意,但亦舒坦,不觉失睡。 等眼睛再次睁开时,只见黄昏盈眸,流霞游空。裴焱一惊,剔开眼皮四下寻裴姝,视线之内,裴姝的身影杳然不见,他一连迭声,急呼:“姝儿!” 唤了七八声,声震山林,鸟惊飞,叶落地,突然从马扎子下头钻出一只毛发白折折的小狐狸,撒开腿正要逃遁。 裴焱见狐狸,嘿哟一声,抱住狐狸说:“怎的爹爹喊你,都不应一声?调皮!” 被抱起来的狐狸一脸惶恐,喉中叫唤,四梢挣扎。 软软的爪子上全是软泥杂草,裴焱见之又嘿哟一声,抱着狐狸往河边走,说:“怎和你阿娘一副德性,不爱干净。走,洗脚去。”
第40章 一时眼拙认错狐2 到河边,裴焱将怀中小狐狸的前爪后爪洗干净,再用自己的衣裳来擦干爪上多余的水,然后就把小狐狸袖进袖子里。 小狐狸进了袖子里还在不停挣扎,裴焱端平手臂,行步靡靡,说:“姝儿累了吧,累了就快快睡觉,在袖子里睡觉不可以乱动,这夜晚的山林,豺狼虎豹随处可见,万一跌出袖子,爹爹没有注意到,姝儿就成它们的口中肥肉了,然后变成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幽阴。” 话音毕,袖中的小狐狸安静异常。裴焱不觉有异样,哼着小曲儿悠然回府。 裴焱赶在晚饭时辰回到了府,胡绥绥偏背,坐在院子里看母鸡睡觉。 裴焱回来,母鸡嗅到了一股恶气,两眼圆瞪,扇翅咯咯大叫。 当裴焱放出袖中的狐狸,恶气更浓,母鸡两眼一闭,长叫一声,吓昏过去。 小狐狸出袖就窜到墙角里了,裴焱嘀咕句奇怪,踱近墙角,说:“姝儿怎么了?怎又如此胆小了。” 胡绥绥下死眼盯着那只狐狸,眨眼间盯出异样,突然间颜色惨改,毛发尽竖,慌慌地站起身:“裴裴,她不是姝儿!啊啊啊啊,绥绥的姝儿呢?裴裴,绥绥的姝儿呢?” 裴焱带回来的狐狸,白折折的毛,圆溜溜的眼,尾巴尖的茸毛夹点淡红色,绝类裴姝,但味道陌生,只有一股恶气,全然不是裴姝身上那种甜淡的味道,怪不得母鸡一闻到味道会晕过去。 狐狸爱吃鸡,突然来了一只不相习,且带有恶气的狐狸,母鸡只觉得大难当头,胆子活生生被吓破了。 经胡绥绥这么一说,裴焱罔知所措,冷汗交流,抱起那只狐狸在银蟾之下深辨,看背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翻看肚皮,好家伙,带着把儿,是一只牡狐狸。 胡绥绥大喊大叫,却退三武骂裴焱:“菽麦不辨也罢,裴裴你怎连姝儿都认不出来。呜呜,绥绥的姝儿,将冻死是也。” 胡绥绥悲不自胜,言之潜然。把裴姝弄丢了,裴焱后悔,讪不搭解释:“天色黑,视线胴胴,看错也。” 天已经完全黑下,胡绥绥鼻涕眼泪一块流,要亲去寻裴姝回来:“呜呜,天都黑了,姝儿定害怕极了,绥绥要去找她。” “我去就行,绥绥得在家里,万一姝儿自己回来,见不到阿娘和爹爹,又会难过许久。”裴焱好言宽慰好胡绥绥,促她先就寝,不需要担心,自己提一盏灯,肠慌腹热,遄返山林寻裴姝。 话说白天在山林里,裴姝玩得不亦乐乎,忽而头顶上来了一只粉蝶,粉蝶漂亮,不觉追愈远。 追到腿无力,回头一看,不见了爹爹的身影,也寻不到小径返回,轮眼看周遭,斥莫无边,悄然无声,地颇险恶,西边有野犬狺狺然,东边有豺狼嗷嗷然。 狼与犬的叫声凄厉而绵长,裴姝顿觉恐怖,初经危险,她只能静静地缩在草丛中藏迹,耳边声响绝了,且蹑足屏息往前爬。 她心里念道:再爬一武,就能到家。 爬了一会,洁折光亮的白毛变得苍黑邋遢,夹有杂草,与泥地亲密接触的膝盖,隐隐发疼。 裴姝噬脐无及,懊恼自己贪玩致迷津,头埋进腔子里,忍不住哭出来。 从傍晚爬到天黑,也才爬了十武,裴姝渐渐息望,她想自己是回不了家了,再也见不到爹爹和阿娘了。 息望之际想起书中说过“狐死归首丘”,她不知家在东边还是西边,看着天上最亮眼的星星在什么方向,就朝哪个方向躺:“阿娘,爹爹……姝儿在这里呢。” 裴姝望着天上的星海,不禁思念阿娘与爹爹,肚里泪下,她翻过身,决定继续向前爬。 往前爬还能回家,停在这里,那永远也回不了家。 如此继续爬上三武,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入耳来:“姝儿,你在哪儿?” 裴姝骨寒毛竖,揣着胆子冒出半个身子,一双眼,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高大乌黑的身影,手提一盏灯朝她这边走来。 裴姝定睛看了许久,人影往前走多了三武,她才看清来人,是爹爹裴焱,顿时泪面更为笑面,双手举过头顶,回话:“爹爹,姝儿在这里。” “姝儿!”寻了一个时辰,终寻到裴姝,裴焱跑上去,抱起脏兮兮的裴姝,翻看她的掌心,伤痕累累,不见一处白肉,瞥睹她的膝盖,皮开肉绽。 伤口看着可疼,裴焱怍然万分。 裴姝趴在裴焱肩头上,眼里不停掉金豆子,鼻子里不停吸气。 “莫哭,是爹爹不好。”裴焱一手托她后脑勺,一臂撑她臀部,作抱婴之势。 肩上的吸气声渐粗,裴焱听着不好受,轻轻拍抚裴姝的后背:“莫哭莫哭。” 哭着哭着,鼻腔突然闻到裴焱身上有陌生的狐狸味,裴姝挥舞四肢,脱出裴焱的怀抱,跳下地直往后大大蹦跳了几步,一直蹦跳到大树后,将身子缩藏起来,不肯见人。 裴焱不知裴姝为何有这种反应,以为她受了惊,还没定魂,他慢慢蹲下身,呼裴姝过来。 裴姝树干后冒出半颗脑袋,眼泪汪汪道:“爹爹不喜欢姝儿了。” “爹爹怎会不喜欢姝儿。”裴焱耐心解释,“今次是爹爹不好,我们先回家,回了家,姝儿要如何骂爹爹,爹爹都不回一句。” 裴姝捂住耳朵不听解释:“爹爹就是不喜欢姝儿了!爹爹身上有其它小狐狸的味道,爹爹定是觉得姝儿是小滑头,所以喜欢别的小狐狸了。” 裴姝说他身上有其它狐狸的味道,这味道定是那只牝狐狸的味道,裴焱一阵错愕后才反应过来,他怎忘了身上有味道这件事情,二话不说,当着裴姝的面,宽去厚实的外衣。 裴姝眼里阁着泪,静静地看裴焱宽外衣。 大冬日的,仅着一件中衣立在雪地上,寒风时时侵骨,裴焱也不发抖,用冰雪洗手祛味后,手指通红僵硬起来。 裴焱身体发冷,但还是柔声柔色与裴姝说话:“是爹爹眼拙,一时认错了小狐狸,身上不小心沾了味道,因急着来寻姝儿,忘了换衣裳……姝儿能原谅爹爹吗?” 每说三个字,裴焱往前挪一步靠近裴姝。 裴姝双关抱树,原地不动。 挪到裴姝跟前时,裴焱再问一句:“能原谅爹爹吗?”这回声音有些颤抖了。 裴姝嗫嚅,沁头看裴焱冻红了的手指,不着痕迹点了一下头。 她慢慢伸手,握住裴焱的大拇指,带着哭腔道:“爹爹往后可不能再眼拙认错姝儿了,姝儿今天可怕可怕,怕再也见不到阿娘和爹爹,怕成为一只孤孤单单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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