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五天程清便要离开府衙归乡,胡绥绥双足走出寝前,会用食指在胸前写个忍字。可程清如同阴魂不散的鬼魂,今日裴焱一出府衙,她就从一旁冒出来把胡绥绥和裴姝骂:“脱皮儿骨剂,生个赔钱货。” 胡绥绥撺拳拢袖,咬着两排牙齿一忍再忍,直到程清对又道出裴姝那句没爷娘的孩子。 胡绥绥再忍不住,放出一派杀气,张开嘴,露出小獠牙,狠狠咬上程清的手腕。 当是泄心中的愤怒,胡绥绥咬完,飞也似地回到寝室,口内的血腥之味让她心胆俱落,抓人会被剪去指甲,那咬人不得被敲断牙? 指甲剪去还能长,牙被敲去,可不能再生了啊,胡绥绥无比发愁。 胡绥绥的牙齿尖利,那一口直把程清咬出了眼泪,转头对丈夫裴锋说胡绥绥的不是:“也不知哪来的野丫头,还会咬人。” “你少说几句吧。”程清的骂言,裴锋略听了几句,着实不入耳,谢春红死后,裴焱待他这个父亲的态度一直不凉不酸,来府衙五六日,裴焱只在第一日时叫了一声爹爹,后来即使在屋檐下劈面相见,他也只是点个头。 对裴焱来说,裴锋不是个好父亲,从未尽父亲之责,过汉州而将他置在府衙中,已是尽了孝道了。 “行,是我舌头长了。” 程清翻个白眼,没好气说道,“他娶什么样的人,生男还是生女,与我们裴家有什么关系,庶出而已,裴家的香火用不着他来续。” 程清那句“没爷娘的孩子”,恰好被路过婢女听见了,胡绥绥咬程清手腕的事儿,也瞧了个清爽,她到裴焱跟前去,把所听之言所见之事略略说了几句。 裴焱终于明白这段时日的裴姝为何闷闷不乐。 反复琢磨程清的话,裴焱两下里怒极,不再有留余地处人的想法,当日下番后,欲寻程清说理,走到后院,却见裴姝头低低,蹲在墙根下静静看母鸡孵蛋,他移步过去:“姝儿。” 裴姝没精打采,头也没抬起来,弱弱叫了声爹爹。 “姝儿这几日心情不美乎?”裴焱问道。 裴姝见问,鼻头酸涩,眼泪止不住流:“姝儿是小滑头,总害得阿娘被奶奶骂。姝儿不是男儿身,贻羞了爹爹和阿娘。”她断断续续把伤心事儿说出。 程清竟还说了如此深刻的话来伤人,裴焱听了都觉难过,何况是胡绥绥和裴姝。此时他肚子里的三丈火浇上了一层油似的,直窜到云霄去了。 世间人总说要人要花果齐全,花后必须有果,有果而可无花。 生了裴姝,胡绥绥无有再生个公子的念头,她的肚子可不受人安排:“生个公子续香火,那是你们凡人的思想,我们狐狸精的思想是姑娘和公子都可以续香火。” 膝下有了裴姝,裴焱也没想过再生个公子。 裴姝哭得伤心,裴焱用言语安慰却让裴姝更伤心了,她觉得自己哭的模样会惹人笑,眨眼变成狐狸的模样,钻到裴焱袖子里哭去了。
第43章 夏虫不可语冰1 “爹爹有姝儿足矣,姝儿如此机灵可爱,怎会贻羞了爹爹和阿娘。爹爹这辈子只担心两件事,一是姝儿的阿娘毛何时才不秃,二是姝儿是不是每日都有鱼可食。” 裴焱隔衣摸裴姝的头说道,他的心头好似无故倒上了一瓶寡醋,肉也被热突突扎了数十根针。 他是一个命有穷期的凡人,能陪绥绥与姝儿的日子不过数十载,等他身向暮,眼光落地后,她们受了折磨和委屈后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裴姝哭着哭着睡着了。 裴焱将裴姝从袖子里掏出来捧在手心上看,脸庞的毛发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他撩袖擦一擦满是泪痕的脸庞,再把她送到胡绥绥身边。 胡绥绥咬了人,一整天都在担惊受怕,裴焱推门进来,她抿起嘴巴,不敢外露一颗牙齿,而两只眼睛乱瞟,不敢正视裴焱,倒有几分娇羞感。 裴焱举着手中的裴姝:“姝儿睡着了,你先陪她睡一会。” 裴姝变成狐狸时,在裴焱手中只有一小团,胡绥绥端平两只手臂,三脚两步跑上去接裴姝:“哦哦……”说完悄悄把嘴抿上。 裴焱狐疑抹了一眼神情古怪的胡绥绥,胡绥绥也用眼梢偷看裴焱,发现裴焱正看着自己,惶怖汗浃,怕得无可不可了,立马垂下眼皮,藏着歪心似,撩帘入榻。 虚心之状,刹那败露,裴焱系意到胡绥绥的乖常,离开前忍不住隔帘发问:“鬼鬼祟祟的……胡绥绥你是不是干坏事了?” 帘内良久无人声,裴焱坚叩之。突闻此言,胡绥绥心惴惴,解衣就枕,曼声回:“没,我哪敢呢……” 帘子微厚,目力受限,裴焱未能辨清胡绥绥的神色:“你睡什么睡,还没吃晚饭呢。” 胡绥绥自知举动乖常,诈以头疼疲倦,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念咒语似的念一句“头疼疲倦,撮盐入水”,而后半露其身,视裴焱而笑:“我要闭眼歇一会儿。” 裴焱认定胡绥绥干坏事了,不过以她那胆子,也干不出个惊天动地的大坏事儿,便暂不追究,当务之急,是要去找程清好好理论一番。 裴焱势甚汹汹离开寝室,走下台阶,转念一想,所说夏虫不可语冰,费半截口舌与个颜甲妇人理论,不痛不痒的,自找气受而已。 程清总说裴姝是无爷娘的孩子这种可嗔的话,想到这儿,裴焱忽然生一计,转步到胞厨,与正在备晚饭的饔人说:“今晚母亲那头的晚饭都送到小亭子哪里,再备一壶梅花酒,夫人在歇息,晚饭晚些再送。晚饭送毕,记得把门锁上,天亮前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起灶。” 不许起灶,也不留人去答应她。 这一番话把饔人弄迷了攒儿,但点点头照办便是。 嘴里交代清楚,裴焱正待要走,不意看见一名饔人在灯下埋头剔鱼骨,他问:“为何要剔鱼骨?” 饔人抬头回话:“今日的鱼骨头极多,怕女郎吃得着急,被鱼骨卡住喉咙。” 裴姝爱吃鱼,也颇有耐心剔鱼骨。心下虽偏疼裴姝,但裴焱并不愿她日后成为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剔鱼骨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便该让她自己去做。 裴焱摇腕阻止:“你倒是心细,不过不需剔,女郎自己会剔。” 离开胞厨,裴焱又让一个小奚奴去客房哪儿把裴锋请到小亭子里来:“你且说我想与他叙一叙。” 小奚奴得令,低头退下,往客房方向走去。 裴焱先一步到小亭子里等裴锋,不到一刻,小奚奴便引着矍铄非常的裴锋过来。裴焱态度客气,对坐后不叙家事,托言喉哑不能多言,欢然共饮,只叙寒温。 “爹爹去年便高致,怎不等春来再归乡养病,这风急湖胶时节归乡,途中易罹霜露之病。”裴焱举杯而道。 知裴焱不愿提旧事,裴锋鲜少主动做声,裴焱说一句他就回一句,话赶话罢了:“春来骨头慵,马车颠簸,骨头其实受不住。刻下虽冷,但骨头坚硬。” “确实,春慵一犯,骨头就软。”裴焱假意露出歉色,起身给裴锋杯中倒酒,“这些年,儿失养爹爹了。” “不、不说这种话。”裴锋吶口道。 是他对不住裴焱在先,裴焱在裴家如同一个外户子没人疼,明知受人欺,作为父亲,他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给他做主。 忆起往事,裴锋面有哀愁之色,眼角那几道如福橘的皱纹,随他眼睛眯起渐渐加深。 刬着裴锋吃酒时,裴焱咥咥然低头发笑:“是啊,不该说,说了爹爹也不会对我和母亲感到一丝愧疚。” 这句话说完,除了风声,再无其它声音。 冬日赤兔下山早,酒饮至月上树梢时分,裴焱慵然离去。 别了裴锋,裴焱撇去不悦,归寝再与胡绥绥一块用饭。 胡绥绥不小心睡过去了,裴姝醒来在外头对墙圆情了许久了,她还在被窝里酣睡。 睡也罢,还变成狐狸睡。 撩开帘子唤胡绥绥起身的时候鼻里吸进了好几团狐狸毛,裴焱又气又好笑,拳头捻得没了缝,拎住胡绥绥的后颈肉来消遣,道:“今晚你不把毛给我弄干净你就别睡觉了。” 后颈一紧,胡绥绥幽幽睁开眼睛,两耳搭拉,前爪乱挥,务能挣扎起来:“弄干净就弄干净!裴裴你放我下来。” 裴焱放下胡绥绥,胡绥绥脚沾地,即变成一个烟支支的人,变成人了也要抱怨裴焱的不是:“动不动就神头鬼脸,那么凶作甚哦,没一片雅情,呵。” 裴焱懒去多言,呼裴姝洗干净手,准备来吃饭。 裴姝兼纵带跳进屋里,把球往墙上一戤,再小跑到井边取水洗手。 睡了一觉,裴姝心情好了许多,吃饭前先抓了一把瓜子和莲米搭嘴。 胡绥绥控着头,今日挨着裴姝坐,离裴焱远远的,敷衍地吃了几口饭。 无移时,小奚奴慌慌张张赶来,说程清在外头没好气的胡嚷,吵着要见裴焱。 裴焱不停筷,继续吃着碗里发饭,舔嘴咂舌,管程清发什么标劲,嘴里唚出个什么花样来:“吃饱再说。”
第44章 夏虫不可语冰2 胡绥绥听见程清的声音,暗叫完了,一口气把碗里的饭全部吃干净,揣着手要遛之乎也,说:“我、我先去洗身,带姝儿一起。” 裴姝掬着嘴,埋头认真剔鱼骨,两耳不闻外边的杂声,但听见胡绥绥喊自己,立刻起身跟在胡绥绥后面:“洗身。” 裴焱伸臂拦住胡绥绥:“吃饱后不宜立刻洗身,不急,休息一会。” 程清的声音越来越大,动静闹得街坊都能听见,她在外头声张:“儿不孝,可伤为娘的要饿肚子,媳凶狠,可伤为娘的要受伤。” 抛声调嗓的喊,要所有人都知道裴焱不许自己吃饭,胡绥绥咬伤了自己。 倒退打不成,胡绥绥栗生于肌,冷汗冒个不停,想来牙齿是不保了,心里如此想,身上开始打噤,她猥身钻进榻内,说:“那我把毛收拾干净……” 外头之声震四壁,裴姝方才戤在墙处的球骨碌骨碌地滚到裴姝脚边。 裴姝拾起球抱在怀里,问裴焱:“爹爹明日若有空闲的话,能陪姝儿圆情吗?州学下个月有蹴鞠赛,姝儿想参加。” 裴焱慢条斯理吃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擦去唇边的油渍,笑回一个好:“姝儿慢慢吃。”之后推门而出,只身去会程清。 程清的身旁围了一群府衙的杂役,手忙脚乱,只怕她一个想不开要跳水寻短见。 闹了大半天,程清早已气索力疲,冻得赤赤哈哈,裴焱提灯出现,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说一句囫囵的话,岁月不饶人,只能扶着腰暗自掇气。 这时,裴锋火杂杂赶来,脸色难看,扶住程清要走。 程清却一挥手臂,脱开裴锋,怒目视裴焱,手指在半空中点了又点,喉咙像被粘胶糊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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