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在霜听他语调敷衍:“?” 楚在霜气闷:“你不相信我,我是个真诚的人,我说我是废物,那就真是废物,我说比较久,就真的比较久……” “呵。” “来来来,快下吧。”楚在霜招手,“让我证明我自己!” 黑白棋子轮流落下,逐渐布满围棋棋局。 楚在霜确实真诚,她的棋术远超剑术,弈棋时看似散漫,却屡屡下出妙手。每当斐望淮将她杀进绝境,她又偷偷摸摸溜出来,没多久就迅速蔓延,开启新一轮的纠缠。 天光一点点收束,星幕静悄悄降临,远方景色隐于夜色,偌大的天地空空荡荡,唯有落棋声、蝉鸣声、风吹林叶声。流动的云,流动的风,流动的水,没人打扰对弈的他们,连时间都随万物流动起来。 空气中残留白面清香及糖桂花甜意,斐望淮不喜欢甜腻的味道,刚刚只尝一个就不再动,其余桂花包都落进楚在霜肚子里。 许久后,他落下一枚黑子,夺取最终胜利,起身道:“该走了。” “不下了?”楚在霜瞄向棋局,“赢了就想跑,不太厚道吧。” “明日有早修,你不休息么?”斐望淮对弈完酣畅淋漓,一扫方才练剑的憋闷,但仍没有忘记自己正事。 “好,你先走吧,我收棋盘。” “以后有机会再下。”斐望淮笑道,“确实比剑术要久。” 树影下,他晕染墨意的眼眸流转波光,比头顶的浩瀚繁星更加耀眼,一如积雪消融、溪水流淌,浮于表面的冰粒彻底消逝,化为一股柔和的涓涓细流。这身芸水袍相当衬他,如月辉般洁白温润。 恣意潇洒少年郎,皎如玉树临风前。 直到那抹月白身影离去,楚在霜才如梦惊醒,她缓过神来,低头望棋盘。 这盘棋杀得凶,黑白两色相互纠缠,好似互不相让的蛟龙,最后勉强分出胜负。 岑寂的夜里,只剩她一人。 她仔细研究起棋局,寂静却突然被打破。 倏忽间,脑袋里有一声音吵吵嚷嚷:[为什么要让他?你明明可以赢!] “吓我一跳。”楚在霜被它喊得一激灵,愣道,“你居然偷看我们下棋?” [我才没有偷看,光明正大地看。这棋是你闭眼睛下的吧,你往棋盘上随便一撒,估计也是这个水平。] 她挑眉:“你说话真是夸张,什么叫闭眼撒棋?” [行,那我说话实在点,你是睁着眼睛撒的。] “……” 楚在霜年幼时遭遇大病,痊愈后却患上离魂症,识海中诞生“小释”的存在。 它脾气率真暴躁,总说些奇怪的话,一会儿自称洪荒来的上古神兽;一会儿说神仙舍身喂虎,喂的就是它本尊;一会儿说它曾经是高阶修士,被人封印成兽,寄宿在她识海;一会儿说它是其他界面的仙灵,那个界面没有灵气和修仙者,只有依靠金属上天下地的凡人。 总之,它讲话颠三倒四、互相矛盾,给自己编造出无数身份,就没有一个听着靠谱的。 没人能看见小释,也没人能听到它,只有楚在霜能跟它交流。她最初有兴趣倾听,久而久之也麻了,发现都不是真的,倒学会一些怪词。 父母曾带她寻医,后来说是离魂症。这世间就没有小释,她的神魂涣散,同时道心不稳,产生异样幻觉,才臆想出此物。 小释听后嘲笑庸医误人,还说离魂症在其他界面,可能会被叫做人格分裂。 不管真相究竟是什么,她和它如今是好朋友。 小释仍愤愤不平:[就凭他这张脸,你就要让棋吗?区区一个男修,能比赢棋重要!?] 它一向争强好胜,方才看得憋屈,恨不得替她将斐望淮杀得落花流水。 “跟这个没关系。”楚在霜辩驳,“他棋风犀利狠辣,大胆强攻,非达目标,绝不中止。” [那又怎么了,他下得还行,但有好几次,你能杀回去。] “赢了棋局,输了人生,想不被盯上,当然要让棋。”楚在霜双臂抱头,顺势仰躺草丛里,她望着满天繁星,悠哉翘起二郎腿,“人可以装,棋很难装。他这种性子的人,只要输我一回棋,心里面翻江倒海,咱们今晚就别想睡了,非得等他赢回来才行。” 斐望淮温和含笑、谦谦有礼,但骨子里透着自负强势,单从练剑时就能看出来。如果招惹到这样的人,那恐怕是不死不休、不得安宁,平白增添好多麻烦。 因此,楚在霜下棋时格外收敛,既要跟他缠斗一会儿,不能让他赢得太容易,又不能杀得片甲不留,以免对方日后惦记她。 这就是她的处世之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躺平最省事。 小释暴言:[他敢不让你睡,你就把他睡了,就是个男修,还怕他不成!] 楚在霜听完一懵,她像被火燎到,顿时惊坐起来:“什么睡?睡什么!?” [我说得哪里不对?]小释见她满脸绯色,嘟囔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瞧你死盯着他半天,其实漂亮男人一个样,你要试过就知道,还是赢棋更重要,比男的好玩多了……] 它丝毫不觉得自己语出惊人、用词孟浪,坦然中透着放荡,听起来更离谱了。 楚在霜替它害臊,慌张叫停道:“哪里都不对,求求你说点人话,少说些虎狼之词!” [本尊乃释厄兽,似狮似虎,又不是人,当然只会说虎狼之词。] “……”
第三章 夜色浓稠,月华如水。 斐望淮站在窗边,他谨慎环视一圈,走廊一片寂静,看不见其他人。吱呀一声,木质雕花窗被关上,屋内的灯应声熄灭,留下无边暗色。 房间早就布置过阵法,外人只当斐望淮歇息,却不知还有烛火未灭。漆黑中,灯盏重新亮起,竟是幽蓝之火,不似寻常火焰。 冷火微微晃动,将他的面孔映得或明或暗,像极照亮黄泉路的阴森鬼火。 蓝色火焰猛地一跳,苍老男声从中传出:“殿下,您晚了好些时辰,可真是吓坏我了,我还以为莲华宗……” “情况如何?”斐望淮干脆利落地截断此话,他一直用此方法跟同族联络,白天跟着新弟子们修炼,晚上远程筹谋复族大业。 “一切照您计划进行,他们里外都搜遍了,还不知您离开这里,藏在琼莲十二岛。如果一时找不到那妖女,您也可以先留在莲华宗。” “我找到她了。” “真的吗?难怪您晚归,没有受伤吧!?” “身体无恙,精神受伤。” “这妖女现在就能击伤神魂?怪不得将来跟您一决胜负!” “……” 岂止。 她如今才三叶初期,就凭借出神入化的剑术,差点将他活活气死。 斐望淮淡声道:“白骨老,预言梦是不会有错的,对么?” 白骨老一怔:“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一种可能,梦和现实是相反的,比如梦里修为不俗,实际上是一个……”斐望淮睫毛微颤,“……废物。” 他跟楚在霜接触一天,对她已经有一定了解。天真懵懂慢半拍,随和邋遢没架子,连红尘泽的凡人都能调侃她取乐,对修行一窍不通,专干没用的事情。 她就跟雪白桂花包一样,看上去软糯无害,一捏就黏黏糊糊,粘的你满手都是,内里饱含桂花馅儿和糖浆。 他不喜欢一切甜蜜无用的东西,更不能接受她是他未来对手。 没准是梦境有误。 “传魂入梦是魅中王族的天赋,我活了那么长时间,只见您母后用过,从来没有出错。”白骨老犹豫,“按理说,梦境截取心绪强烈的时刻,都是您以后亲身经历的事,类似于未来的您给现在的您传信,不太会有错吧?” 斐望淮凝眉:“可她太弱了,相貌跟梦中一致,修为却天差地别,难道莲华宗还有跟她容貌相仿之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既然是未来的事,她修为低微,不也很正常?”白骨老道,“修行都讲究机缘,据说肃停云当年草根出身,现在却是名震四方的高修,为数不多的九叶强者。” 斐望淮目光幽幽:“她就是肃停云的女儿。” “什么?这可不好办了。”白骨老惊道,“那殿下怎么动手?” 楚在霜背景不凡,想在莲华宗杀她,不亚于捅马蜂窝,会被蜂拥而至的门内弟子活活蛰死。 “如果计划一切顺利,我会在莲华宗待很久,取得他们信任的话,总能找到恰当时机。”斐望淮不紧不慢道,“即便没法在莲峰山动手,只要清楚她的底牌,真有一日预言应验,我也提前做好准备。” 当下的难题是,她何时有机缘?会不会露底牌?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元神花是什么。 白骨老听其思路缜密,叹息道:“好吧,请殿下务必小心,以自身安危为重。” 片刻后,幽蓝烛火噗的一声熄灭,屋内再次归于晦暗。 月光溶溶。 床榻上,斐望淮和衣而卧,不知不觉竟睡着。修士打坐就能休息,他会产生睡意,只有一种情况。 朦胧间,熟悉的感觉席卷而来,他的身躯好像特别重,连活动手指都做不到,转瞬又好像特别轻,如一缕轻飘飘游魂,被风吹散到乌云间。 又是传魂入梦,重复过无数遍。 现在,他不是“他”,但又是“他”,看着这一切。 “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尖锐声音刺破长空,听着令人无端烦躁。 各类仙魔法宝腾空而起,在大夜弥天中相撞而碎,残渣如火星子般溅射花纹繁复的旗帜,灼烧出一个个孔洞。 “杀——” 厮杀声中,锐利魔气四下铺开,他持扇穿梭其间,随意地收割首级,所到之处无人能挡。 但他仍觉得不够,四处寻找着什么,或许是火焰,或许是赤旗,或许是鲜血,目光总停留在红色。 “释厄仙尊——”有人猛然喊道。 紧接着,雪白灵气在暗色中撕出一道裂缝,宛如飕飕作响的利箭破空而来。时间在此刻停止,噪音在此间消失,炽烈白光在他面前炸开,将鲜红莲纹印入他眼底。 花境,化境。这是高修为者缔造的空间,能用自身灵气将外界隔绝。 亮如白昼中,她容貌素净秀丽,一如柔嫩的菡萏,唯有眉心莲纹,艳得晃花人眼。 “这就是你想要的天下?” 她的音色也跟白天时一样,泉水叮咚,天真无邪。 刹那间,他心如刀绞,胸腔如火烫般剧痛不止,低下头来才发现心口被剑气刺穿。这一切来得突然,却似早就注定,他竟不感到意外。 她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这回递出的不是桂花包,而是干净利落的一剑。 疼痛在五脏六腑蔓延,呛得他口吐鲜血。他的声音有些发闷,没准是不甘,没准是释然,唯有吐字依旧清晰,叫破眼前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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