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丈高的冰墙包围着一座宅院,冰做的大门上悬着一块冰做的匾,黑漆大篆写着回春堂三个字,笔画干净利落,透着空灵之感。 这便是仇术的医馆了。 众人进门,顿觉药香扑鼻,暖气拂面,仿佛一脚从寒冬跨入暮春,倒真是名副其实的回春堂。然而院中看不见任何取暖之物,只有石径两旁的花圃里种满了火一般的红花。 江屏伸手靠近一朵红花,惊奇道:“娘子,这花是热的!” 吕黛早就见过这种火烈花,也伸手试了试,露出比江屏更惊奇的神情,道:“这是什么花?恁般神奇!” “那是火烈花,小心烫手。”屋里走出一名身材矮胖的男子,他穿着单薄的绸衫,白面短须,一双细细的小眼睛透出精光,打量着他们,拱手道:“在下仇术,恭候几位多时了。” 江屏上前作揖道:“在下江屏,久闻仇大夫的医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这是拙荆卢氏。” 吕黛道个万福,仇术修为远在她之上,一眼便看出她的真身,微笑道:“夫人花容月貌,神清骨秀,大有仙人之姿啊。” 吕黛低头笑道:“仇大夫过奖。” 仇术转眸看向桂娘,道:“这位姑娘气血亏虚,心气痹阻,脉道不通日久,想必就是病患了。” 严驹惊奇道:“先生还未把脉,便能道出舍妹的病情,真是神了!” 仇术淡淡一笑,转身进屋,道:“在下治病,从不把脉。实话告诉你们,这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疾,普天之下,只有我治得。” 江屏等人见他住在这么个地方,已然当他是活神仙了,对他的话无不信服。 严驹喜笑颜开,对桂娘道:“好妹妹,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遇着能治好你的大夫了!爹娘知道,必定欢喜极了!” 桂娘眼中透出生机,苍白的脸上笑意深深。江屏也很高兴,唯独吕黛知道治这病的代价,实在高兴不起来。 众人随仇术进屋坐下,屋里也摆着几盆火烈花,还簇着一盆炭火,简直比烧地龙还热。大家把皮裘脱了,说了会儿话,热得浑身冒汗。 严驹道:“神医,不知舍妹的病要治多久?” 仇术道:“需先吃我的药,调养三日,再施剖胸探心之术,术后再调养半个月,便能回去了。” 三人一妖便在医馆住下,吃了仇术给的避寒丹,出门也不觉得寒冷。 江屏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娘子,这天山月色自古便被人歌颂,今晚我们去赏月罢。” 吕黛点点头,到了晚上,严驹敲开门,道:“表哥,表嫂,听说天山月色极好,我们一道出去走走罢。” 吕黛正要答应,江屏道:“阿鸾身子有些不适,我要陪着她,你们去罢。” 严驹是个傻小子,信以为真,带上门走了。 吕黛看着江屏,噗嗤笑出声来。江屏拉着她的手,悄悄地出了门,见桂娘和严驹提灯走在前面,便往相反的方向走。 北风卷地,夜幕苍茫,连绵不断的山脊后升起一轮明月。这明月比庐山上看起来更大,周围缠绕着流云,像美人的披帛,飘然浮动。 月光透过云雾,照在素白的雪山上。雪光反射,与月光交融,一派圣洁清幽。 江屏深吸了口气,感叹道:“身在此间,只觉心境高远,事事都看淡了,难怪修仙之人都喜欢隐居山中。” 吕黛道:“郎君若是喜欢,我们留在这里,做一世神仙眷侣也未尝不可。” 江屏看她一眼,笑道:“咱们两个都是俗人,在这里久了,非但成不了仙,还会闷出病来。” 吕黛也笑了,走到一块凸起的大岩石下,江屏将带来的毛毡铺在地上,两人坐下,点起红泥小火炉温酒吃。 这块岩石下面是天然的避风港,吕黛头靠着江屏的肩,抱膝望月,江屏道:“我知道一个关于天山的故事,娘子想不想听?” 吕黛嗯了一声,江屏便娓娓道:“许多年前,高昌王国有位公主,叫抱云,她不仅生得美貌,而且武艺高强,智勇双全。她的驸马亦人物出众,婚后十分恩爱。可是好景不长,驸马患上一种怪病,四肢无力,每日卧床不起,浑身奇痒无比。” “御医说他是中了蛊毒,解毒要雪鸢花做药引。” 吕黛道:“这雪鸢花想必很难得。” 江屏颔首道:“雪鸢花只长在天山深处,是斗姆元君的私物,平日有山神看守。抱云公主不忍驸马受苦,亲自来天山寻找雪鸢花。” “一场雪崩将她的随从全部淹没,她虽然逃过一劫,却也受了重伤。别的东西都丢失了,只剩下一把剑和火折子。她想找个地方生火取暖,不知走了多久,又累又饿,几乎冻僵,终于看见前面有个木棚,也许是猎户的住处。她急忙过去敲门,门开了,她还没看清里面人的模样,便倒在了雪地上。” 吕黛一瞬不瞬,听得认真。她喜欢这些曲折离奇的故事,尤其在雪夜里,有什么比安居一隅,听情郎讲故事更美妙的事呢? 江屏道:“等她醒来,人已在木棚里,旁边生着火,对面坐着一名身穿皮袄的少年。他长得好看极了,抱云公主呆了半晌,才问他是谁。” “少年道:我叫霰青,是山下的猎户,你一名弱女子,为何孤身来此?” “公主道:拙夫身中奇毒,唯有这山中的雪鸢花可救,我随家人前来寻花,遇上雪崩,他们都被大雪淹没,只有我逃了出来。你既是猎户,想必常在山中行走,可知哪里有雪鸢花?” “她目光迫切,霰青沉默片刻,摇头道:雪鸢花是神物,我也不知道哪里有。你就算找到了,山神也不会让你带走的。” “公主失望地垂下眼眸,道:找不到雪鸢花,我是不会走的。” “霰青并未多劝,给她煮饭熬药,夜里把床让给她睡,自己睡在干草上,对她十分照顾。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公主又生得这样美貌,哪个男子不心动?可是相处了几日,霰青没有半点轻薄之举,话也很少。公主不想一名猎户竟有这般操守,深以为奇。” “这日一早,霰青不在木棚里,公主身子好了许多,打算出去寻花,却见桌上放着一只木匣,下面压着的花笺上写着赠抱云三个字。” 吕黛道:“莫非木匣里是雪鸢花,霰青就是山神?” 江屏笑道:“不错,公主看到木匣里的雪鸢花,也想到霰青就是山神。他为何要帮自己?公主没有多想。回到都城,驸马病愈,日子似乎还像从前一样。忽有一日,公主听说天山山神因触犯天规,被困锁在山顶。她心乱如麻,彻夜难眠,思量多日,做出一个决定。” 公主与驸马和离,辞别双亲,来到天山山顶,终其一生都在此陪伴被困的霰青。 江屏说完,吕黛睁大眼睛,道:“她为何要这么做?她不爱驸马了么?” 江屏道:“她为驸马做的已经够多,从知道霰青为她牺牲的那一刻起,她对驸马的爱便淡了。人总是偏爱为自己牺牲最多的那一个。” 吕黛想了想,似乎有些明白了,道:“霰青喜欢她,却什么都不说,还帮她救驸马,也许是在赌她会回来。” 江屏道:“沉默有时比一万句话都顶用。” 夫妻俩不约而同地看向云海中,天山最高峰的峰顶,故事里的抱云和霰青真在那里厮守也未可知。神秘幽缈的雪域绝境,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 过了两日,白亦难来到他们房中,道:“后日仇大夫要给严姑娘施术,有江兄在此,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尘缘已了,我该回山中修炼了。相识一场,江兄不因我是异类而有所疑惧,感激不尽,特来向你辞行。” 江屏好生不舍,再三劝他与桂娘相认,他只是不肯。 吃了几杯酒,白亦难从袖中拿出一把折扇,道:“这把扇子是前世定情之物,若有机会,江兄替我还给严姑娘罢。”说毕,化作一阵清风,出门而去。 却说桂娘吃了两日仇术的药,更兼心情开朗,脸上有了血色,身上也有了力气,胆子也大了。是夜,不想人跟着,独自提着灯笼出去散步。 “山之高,月初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她正哼着歌,一阵疾风扑灭了灯笼,周围景致变得幽暗,奇突的冰柱好像野兽的利齿。 桂娘心中发慌,见前面有一点灯光,想是医馆里的人,毕竟这地方也没别人,疾步走过去,借着灯光看清那人的模样,愣了一愣,道:“白老板,你怎么在这里?” 白亦难道:“我有一位朋友在此治病,我来看望她。严姑娘,你也来治病么?” 桂娘点点头,道:“表哥也来了,你见过他不曾?” 白亦难道:“见过了,雪山夜间很危险,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桂娘犯错似地低下头,小声道:“我就想自己出来走走,也没走远,马上就回去了。白老板,我的灯笼灭了,能否借个火?” 三百多年前的元宵夜,她在乾明寺,也问道:“公子,能否借个火?” 白亦难神情恍惚,看着她鸦黑的发顶,心里像被一柄勺子搅得翻江倒海,双手微颤,替她点上火,听她道了声谢,目送她一步步走出他的视野,走向平安快乐的未来。 “白老板,你当真不后悔?”吕黛出现在他身后,眼中带着一点同情和悲伤。 白亦难摇了摇头,道:“其实回想起来,最好的时候都在第一世。倘若就停在那一世,虽然有些遗憾,也很好。人妖毕竟殊途,吕姑娘好自为之。”
第四十五章 难言之隐 医馆的饮食不可谓不丰富,栗子,榛子,松子,杏仁,核桃,形形色色的野果,每日不重样,有时树叶蒸一蒸也能当饭吃,充分体现了靠山吃山的优势。 如此吃了半个月,江屏和吕黛熄灯后,躺在床上,想起金陵的咸板鸭,猪头肉,蟹粉狮子头,都被馋虫闹得睡不着。 江屏脸皮薄,不好意思跟仇术说想吃荤。吕黛毕竟脸皮厚些,早就向仇术反映过。 那日仇术独自在院中铡草药,吕黛走上前道:“仇大夫,您医术高超,声名远播,但生意似乎有些冷清。” 仇术道:“这世上,愿意付出修为给别人治病的修行者本就不多。” 吕黛点头道:“说的也是。我有个事,想和您商量商量。” “什么事?” “我们都是俗世来的,习惯吃荤,这些日子吃得实在没滋味。我看山下的林子里有好些野味,不知您能否让我们解解馋?” 仇术看她一眼,道:“我不吃荤,也不喜欢别人吃荤。”说着咔嚓一声,铡断了一截草药。 吕黛不敢再说,悻悻地走开了。不吃荤,少杀生,当然是件好事,但她还是更欣赏吕明湖那样的,虽然他自己不吃荤,但也不反对别人吃荤,毕竟人各有志。吃荤的未必是恶人,吃素的也未必就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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