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黛很是得意,扬起下颌道:“有我给你出谋划策,你这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陆诀走过他们身旁,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似有些怜悯的意味。 江屏与吕黛假扮主仆进了天风阁,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江屏闻着倒像是荷花香,但这时节哪来的荷花?定睛细看,大厅中央雾气袅袅,竟是一片水池,池中一座高台,便是乐师奏乐的地方了。高台周围栽了许多荷叶荷花,挤挤挨挨,宛如瑶池仙境。 他和吕黛就在一楼找位置坐下,陆诀上到二楼,在焦影真旁边的一张空桌旁坐下。 不多时,吕明湖也来了,吕黛一眼便看见他,使劲向他挥手。 吕明湖走到他们这桌,坐下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吕黛做了个摇骰子的动作,笑眯眯道:“江郎在门口赢了一个人的请帖。” 吕明湖看了看江屏,道:“江公子还真是无往不利。” 江屏讪笑道:“惭愧,惭愧。” 吕明湖啜了两口茶,环顾四周,吕黛看他似乎在找人,便问道:“你在找谁?” 吕明湖道:“苏天心,他问我借一本书,说好今晚在这里给他。” 江屏没多想,道:“莫不是我赢的那位苏三公子?”话音未落,便被吕黛狠狠踩了一脚。 吕明湖一听这话,便知道是吕黛利用苏天心好赌的性子,赢他的请帖,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既如此,我改日再给他罢。” 戌时一刻,仙乐会开始,楼上楼下的座位几乎都满了。吕明湖拿出袖中的昆仑水玉,原本无色透明的一块,变得漆黑如墨碇。 吕黛看见,连忙拿出自己那块,也是一样。然而这阁中的宾客,侍者,乐师,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即便知道有厉鬼藏匿其中,也无法锁定目标,更无法确定是不是陆诀。所以昆仑水玉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只能给他们提个醒罢了。 吕明湖却有种直觉,陆诀,或者说穆苍梧,就在这里。也许是因为师父说过,穆苍梧博学多通,能文能武,精通音律,时常自己谱曲,那些曲子至今还在妖界流传。他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只可惜嗜杀成性。 倘若他真在这里,他只是来听曲子么?吕明湖觉得不太可能。吕黛看着他,他默不作声,向她使了个小心的眼色。 阁中的数十盏大灯忽然一齐熄灭,只剩下高台周围一圈莲花灯,一名红衣女子怀抱琵琶登上高台,灯光中只见她雪肤花貌,浑似壁画上的天女。 玉笋轻舒,琵琶声流淌而出,回旋跌宕,时缓时急,弦音余音交错纷杂,叫人恨不得多生几只耳朵。花叶拂动,似随着琵琶声起舞,宾客们渐渐陶醉其中,吕明湖的心弦却比琵琶弦绷得还紧。 高台周围那一圈莲花灯光亮有限,五丈开外便是一片黑暗,黑暗中会发生什么?他不得不凝神倾听琵琶声下的每一点动静,随时准备出手。 这女子琵琶弹得极好,陆诀眯着眼睛,比任何人都听得认真。他来这里,确实不只是为了听曲,但他此时只想听曲,就算有人跪在面前,伸长脖子求他给一刀,他都不想动手。 江屏生长在富商之家,从小到大也听过不少琵琶名手的弹奏,却都不及这女子,当真是如闻仙乐耳暂明。 一曲奏罢,女子施施然地退下,四周喝彩声如雷,江屏也忍不住叫好。须臾,上来一名抱着铁琴的男子。直到最后一位乐师退下,宾客们仿佛享用了一桌盛宴,满脸餍足,回味无穷,身心都处于最放松的状态。 焦影真也不例外,忽然他感觉脖颈一凉,几乎同时,吕明湖的声音响起:“焦宗主,小心!” 这已是焦影真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吕明湖飞身而起,抬掌击出一团火焰,照亮了整座天风阁。众人只见焦影真脖颈上喷出一道四五尺高的血柱,他的首级在血柱上翻滚了几下,掉在地上,血溅了旁边两名青衣侍者满脸。 他们脸色惨白,根本不知躲让,俨然是吓傻了。 岂止他们,在场的宾客大多认识焦影真,知道他修为之高,仅次于几大门派的掌门,见他就在自己身边被杀了,一点动静没有,无不吓得脸色大变。 女人们失声尖叫,男人们也两股战战,吕黛却回头握住江屏的手,望着他道:“郎君,莫怕,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伤你。” 江屏其实没有多怕,一是因为天生胆大,二是因为被杀的是个与自己无关的修仙者,即便就在眼前,也感觉十分遥远。 他闻言怔了怔,微笑着反握住吕黛的手,道:“娘子,我没事的,你不怕就好。” 吕黛也没有多怕,只要吕明湖在,刀山火海,她都觉得像玩一样。
第七十四章 天风海雨(下) 吕明湖看着焦影真脖颈上平滑的伤口,不禁感叹:好快的剑。 阁中所有的灯都亮起,管事急忙命人封锁各处出口,吕明湖淡淡道:“不必了,凶手已经走了。” 管事愣了愣,道:“吕道长知道凶手是谁?” 吕明湖抬起左手,手中的昆仑水玉在灯光下通透无色,道:“我进来时,这块昆仑水玉是黑色的。大家互相看一看,谁不在场,谁便是那厉鬼变的了。” 众宾客四下张望,很快便有人道:“无量观的甘观主不见了!” 只怕甘彬也凶多吉少,大家都在心里想。 看着暮月宗的弟子哭天抹泪地抬走焦影真的尸首,江屏叹了口气,对吕黛道:“之前我还说他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没成想这么快便应验了。” 吕黛这时也和吕明湖一样,觉得凶手就是陆诀。毕竟世间厉鬼虽然不少,但没有几个能在仙乐会上悄无声息地割下焦影真的头颅。 可他为何要杀焦影真?难道变成厉鬼之前,他也是妖? 夜已三更,月沉钩,泠泠琴声回荡在水殿中,骆花朝披着白绉纱长袍,斜倚在美人榻上,一手支颐,凝视着抚琴男子的背影。 男子名叫玉绳,是她三个月前觅得的新欢。因为这个背影,她一眼便相中了他。 熟悉的琴曲,相似的背影,令骆花朝神思有些恍惚,似乎回到四百多年前,她还不是筑雪川女王,而是穆苍梧手下最英勇的女将,枕畔最知心的红颜。 一曲终了,玉绳转身走到榻边,含笑道:“今日仙乐会,名家齐聚天风阁,王上为何不去那里听曲,非要委屈自己,听我这无名小辈弹琴呢?” 男人说这话,不过是想引她说几句宠爱他的话。 骆花朝微微一笑,道:“因为他们都不会弹这首《枕琼瑶》。” 这首曲子玉绳原本也没听过,是她手把手教的,便以为是她的杰作,奉承道:“王上的手笔,哪里是他们能领会的。” 不想骆花朝道:“这首曲子并不是孤编的,是一个男人送给孤的。” 玉绳从她眼中看出几分端倪,带着恰到好处的醋意,道:“这个男人对王上而言,想必很特别。” 骆花朝伸手捏了捏他俊秀的脸,笑得温柔,说出口的话却像刀子般伤人:“你就是修炼十万年,也比不上他的一根毫毛。” 次日一早,吕明湖来到筑雪川,骆花朝在花园里接见他,笑吟吟道:“吕道长,多日不见,你又有哪位师兄受伤了,让你来求药?还是你对孤恋恋不忘,来自荐枕席?” 吕明湖不以为意,澹然道:“女王说笑了,我来是有几件事请教您。” 骆花朝眼波一转,用手中缂丝团扇的扇柄指了指果盘,道:“你剥个柑子给孤吃,孤便回答你。” 吕明湖道:“我要问的事与您关系最大,我不剥柑子,您也会回答我的。” 骆花朝挑起双眉,眼中露出好奇之色,道:“是么?说来听听罢。” “昨晚暮月宗的焦宗主在天风阁被杀,您听说不曾?” “听说了,怎么,你怀疑是孤派的杀手?” 吕明湖摇了摇头,道:“昨晚我就在天风阁,凭我的感觉,凶手的修为恐怕不在您之下,这样的高手,别人是指使不动的。” 骆花朝目光微动,垂眸若有所思,片刻后又看住吕明湖,道:“那你想问什么?” 吕明湖道:“家师怀疑凶手与穆苍梧关系匪浅,让我来问问您,穆苍梧有个分身留在阳世,您知否?” 生生不息与月轮心法有些相似,因此五百年前,穆苍梧与慧光禅师打赌,看谁先参破对方的功法。五百年后,穆苍梧变成了陆诀,参破了月轮心法。而慧光禅师变成了无焰禅师,却只知道生生不息的关窍在于主体之外的分身,并不知道穆苍梧的分身在哪里。 那晚,穆苍梧找上门来,无焰禅师心知大限将至,很遗憾未能参破生生不息,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封存在银丸里,裹上香料藏入香炉,期待有缘人捡取,替自己了却心愿。 吕明湖便是那个有缘人,骆花朝听了他的话却大吃一惊,道:“什么分身?孤从未听说过。” 吕明湖打量她的神色,不像是说谎,道:“您也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呢?” 骆花朝一直以为穆苍梧对自己无所不言,今日才知道他有一个巨大的秘密瞒着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抿着嘴唇,长长的指甲刮着扇柄,半晌漾开一笑,悠然道:“司马万里跟他最久,你去问问他罢。” 吕明湖道:“水龙岭与道门的关系,您是知道的,司马万里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我。您与司马万里毕竟是旧相识,他或许愿意告诉您也未可知。” 骆花朝瞟他一眼,轻摆团扇,道:“就算他告诉孤,孤又为何要告诉你呢?孤与苍梧过去情同夫妻,他若真有个分身在阳世,孤护着还来不及呢。” 吕明湖无情地揭穿她的假面,道:“谁都知道,您是最不希望穆苍梧回来的。” 骆花朝生性好强,不愿雌伏,穆苍梧若坐回妖王的位置,她便要像过去一样低他一头,这是她难以接受的。 故而穆苍梧虽好,还是活在记忆里最好。 骆花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板起脸,佯怒道:“小道士,休要胡说!” 比起仪态万方,美艳动人的孔雀女王,常年穿着青布衣的苇娘人如其名,就是茫茫秋水上的一枝芦苇,伶仃单薄,弱不堪折。 当下,这枝芦苇正拎着满满一桶水,步履艰难地走在朦朦晨雾中。昨晚下了场雨,路面泥泞湿滑,每走一步,肋下被畜生踹过的地方都疼得喘不过气。 两个小孩子野牛似地冲过来,撞翻了她的水桶,水洒了一地,两个孩子也不道歉,嘻嘻哈哈地跑了。 苇娘叹了声气,捡起水桶,走回井边重新打水。忍着疼使劲摇转手柄,一桶水竟似有千斤重,吊上来一半,她停下喘息,身后有个男人的声音道:“我来罢。” 苇娘转头见是席冲,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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