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九歌沉默良久,西王母也半垂着眸子不语,无声中充满了不容置喙的意味。羲九歌突然对仙娥伸手,说:“把她给我吧。” 仙娥感觉到神女和王母之间气氛不对劲,吓得大气不敢喘,低眉将孩子递到羲九歌手中。柯凡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欣喜地拽住羲九歌衣襟,完全不在乎大人们正在谈什么。 羲九歌又问:“王母,方壶胜境的事,您听说了吗?” 西王母神态平静:“略有耳闻。” “烛鼓罔顾人命,滥杀无辜,罪该万死。他该如何处置?” 西王母叹了一声,淡淡道:“他是烛龙的儿子,他们神族的事情,该由五帝决断,昆仑不会插手。” “好。”羲九歌抱着柯凡,转身快步往外走去,“那我去找五帝。” 往来的仙娥看到羲九歌,笑着唤“明净神女”,看清她脸上神色后吓了一跳,慌忙避让。羲九歌化作一阵遁光走了,地上落花猛地被法术卷起,又晃悠悠落下。 明净神女态度如此不敬,仙娥小心翼翼看向西王母,九天玄女叹了声,示意仙娥们退下。等众人走后,九天玄女道:“王母,她行事还是这样我行我素,她会不会……” 西王母摇头:“她已忘却往事,过去之事皆一笔勾销。是我太注重修炼,疏忽了人情世故,倒让她变得迂腐了。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正义呢,让她碰碰壁也好。”
第45章 渐殊途 西天宫。 一座亭台高高修建在山崖上,脚下云海翻涌,山川壮阔,各种祥瑞之鸟在云层中穿行。一个白衣男子正坐在亭中,悠然烹茶。 侍从上前,拱手道:“陛下,明净神女至。” “稀奇,她竟然来了。”少昊扶着衣袖,缓慢浇水,“带她进来。” 羲九歌走到云台边,看到少昊坐在云雾中烹茶,闲适从容,怡然自得。少昊似乎总是这样,她印象中,还没见过他着急的样子。 少昊没有回头,抬手对羲九歌招了招手指:“敢对我爽约的,唯有你一人。你来晚了。” 先前在行宫时,羲九歌亲口答应少昊,等岁考后来西天宫小住。然而等少昊派人去接她时,羲九歌却只留下一封书信,自己不知所踪。 敢这样轻慢白帝的,三界还真没几人。 羲九歌压着裙摆,慢慢坐在少昊对面。少昊放下茶具,淡淡瞥了羲九歌一眼,问:“怎么了,自从进来笑都不笑,有人惹你不高兴了?” 羲九歌依然肃着脸色,问:“哥哥,我发给你的密信,你看了吗?” 少昊颔首:“看了。” 羲九歌身体微微前倾,问:“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者……是烛鼓吗?” 少昊挽袖倒了两盏茶,不紧不慢说:“你信中说的事情我去查过,但是烛鼓时间上有可能,并不能证明就是他做的。你们也只是猜测罢了,并没有直接证据。” 羲九歌说道:“我们两人作为仅有的幸存者,还不足以作为证据吗?就算我们的推测不足为信,那去查每个神族失踪时烛鼓的行踪,查他这些年用了哪些东西,总会找到证据。” 少昊轻轻转动茶盏,问:“如果查错了呢?” “如果最后证明不是他,是我冤枉了他,那我当面向他道歉。无论他要求什么补偿,我绝无二话。” 少昊叹了一声,说道:“你何必这么较真?晾他不敢真的将你困在画中,你平安出来就好,过去的事,不要再追究了。” 羲九歌瞪大眼睛,无法接受:“我是平安出来了,但其他人呢?他们许多人在画中困了一生,被逼着不断在亲人、朋友中做舍弃,只为了满足画外之人所谓的试验。还有人因为不服从画主人的操纵,被做成不人不鬼的怪物,眼睁睁看着自己屠戮同胞。这样罔顾人命的事情理该彻查,怎么能不追究呢?” 少昊低头抿了口茶,慢悠悠说道:“你没有经历过世事,看事情难免天真。如果他是普通神族就算了,但他是烛龙的儿子。烛龙乃三位先天神祇之一,是现在最古老、最强大的古神族,我们若是查烛鼓,待烛龙知道,岂能善罢甘休?” 羲九歌不可置信:“他做下这么多恶行,难道就算了吗?” “他毕竟是烛龙唯一的子嗣。”少昊说,“为了天界稳定,有些事情没必要深究。这件事,以后你也不要管了。” 羲九歌又听到这句话了,西王母为了昆仑稳定,不肯救柯凡,不肯插手烛鼓的事,说神族的事理应由神族管理;羲九歌便拿来问白帝,可是白帝也说,为了天界稳定,有些事情没必要深究。 羲九歌问:“如果这件事是柯屹等低等神族合谋杀烛鼓,你们会为了天界稳定,不去深究吗?” 少昊不应话,羲九歌冷冷笑了声,紧盯着少昊说:“所谓天界稳定,不过是借口罢了。如果治罪一个犯错的贵族就会导致局势大乱,这种局势,还有必要维护吗?” “西王母实在给你看了太多迂腐死板的书了。”少昊单手握着茶盏,淡淡道,“死去的那些神族,黄帝自然会给他们补偿,他们并不亏。” “那为什么不问问柯屹,他是愿意接受这些施舍的钱财,还是愿意亲自抚养女儿长大?”羲九歌从前很钦佩白帝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从容,如今,她却厌极了白帝这份平淡散漫,“他们已经死了!他们客死他乡,尸骨无存,死后,竟然连份公道都求不到吗?” 亭外候立的侍从皱眉,暗暗提醒:“神女……” 少昊却摆摆手,对羲九歌的失礼丝毫不以为忤。他还是那么从容优雅,说:“你年纪还轻,动不动把公道二字挂在嘴上。等你以后就知道,世事总是这样,几个低等神族的命,终归是无法和先天神祇之子的命相提并论。” 羲九歌定定看着少昊,难以相信他竟然能说出这种话:“哥哥,那你说的那些苍生大义、除魔正道,也都是假的吗?” “我教你正道,是为了让你用它,而不是让你反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住。”少昊说,“你是神、仙二族唯一的交叉点,日后会是某一方天宫的天后。你也应当慢慢学会这些道理了,不要再纠缠于细枝末节上。” 羲九歌看着少昊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体内力量被抽空,整个人都变得茫茫然。算上前世,她两千年来勤修苦练,昼夜不敢懈怠,无非靠一股信念撑着。她知道自己在做世上最正确、最有意义的事情,她要如众人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善良、正义、强大的神女,方不坠母亲威名。 但是,她今日骤然发现,她所信仰的道,在白帝、西王母等人眼里,不过是“细枝末节”。她所追求的公平正义,其实只是世上最大的不公缔造者为她编织出来的幻觉。 白帝、西王母都如此,黄帝、玄帝等人会在乎她的话吗?过去那么多年,她自认正义,每一次用火烧死邪魔时都毫不犹豫,哪怕它们在她耳边挣扎惨叫,她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可是,她真的是正义吗? 羲九歌垂着眸子,许久不动。少昊轻轻抿了口茶,说:“我听说有一个低等神族曾为你挡住追兵,念在他救过你的份上,我会给他女儿补偿。蓐收家族中有一个堂弟求子多年,未有生育,他们夫妻又特别喜欢小孩子,便让他们夫妻来收养这个孩子吧。” 羲九歌听到,本能拒绝:“不用,我自己可以……” “你天资出众,凡事可以只靠自己,不借助任何人的帮助,那个孩子也可以吗?”少昊淡淡说,“你在雍天宫要上课修行、出门历练,每天能有多少时间空闲?西天宫虽没有小孩,我也好歹知道,婴儿身边全天都离不了人。你凡事都现学现用,真的是对她好吗?” 羲九歌沉默了,她可以为了争一口气宁死不低头,却不能替柯凡做决定。平心而论,让柯凡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让一个有经验的养母照顾她,确实比跟着羲九歌强。 蓐收是白帝身边最受重用的属神,在西天界声名显赫,家族名望仅次于白帝。对方是蓐收的族弟,有白帝在,他们家绝不敢苛待柯凡,而且羲九歌也能时常看到柯凡,算是如今最好的安排了。 羲九歌只能接受了少昊的帮助,垂眸说:“好。多谢兄长。” 少昊道:“难得你来一趟,在宫里多住几天吧。明日我让蓐收带着他堂弟夫妻进宫,你亲自看看他们一家,今后也好安心。雍天宫那边你不用担心,我派人去告假,不去也没什么所谓。” “不用了。”羲九歌低声说,“不必告假,能请蓐收将军今日下午来吗?我想尽快出发。” 少昊知道羲九歌认死理,一时半会恐怕转不过来。他没有再留,说:“由你吧。你从昆仑赶路过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二,一会我叫蓐收过来。” 羲九歌起身向少昊行礼,她告退后却没有动,停了一会后问:“兄长,如果我和姬少虞退婚,会怎么样?” 少昊正不慌不忙喝茶,听到这句话,他放下茶盏,一直平静从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波动:“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他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没有。”羲九歌敛下眼睫,放弃再问了,转身欲走,“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羲九歌给少昊行礼,然后就走出云亭。她走了没两步,背后少昊说道:“想退就退吧,先前你订婚的时候我就不同意,你那时候才几百岁,谈婚论嫁太早了。你现在想明白也不晚,婚约解除就解除了吧,玄帝那边有我去说,你不用担心。不过……” 少昊忽然话锋一转,语气暗暗含了威压:“你该不会是为了什么人,才想和玄太子退婚吧?” 羲九歌听到少昊同意退婚,心中微松,听到最后一句话莫名又紧张起来:“没有。” “那就好。”少昊不紧不慢道,“最近有一些传闻,说你和那个魔界质子走得很近。天界总是不乏闲人,捉风捕影不足挂齿,但你言行也该注意些,风言风语传多了,毕竟不好。” 羲九歌本来打算走了,现在莫名其妙停下脚步,转身道:“哥哥,我不想骗你,方壶胜境中我和他一起落入石画,多亏他屡次相救,前段时间我去东方天界为柯凡寻亲,也是他和我一起去的。我觉得,神族中不全是好人,魔族中也不乏义士,他或许是一个可结交之人。” “但他是魔族。”少昊不为所动,道,“你身为血统高贵的东夷神女,却时常和一个魔族走在一起,你让天界其他人如何看你,如何看东夷神族?无论他人怎么样,他的出身,就已经注定他不配。” 羲九歌嘴唇微动,但是面对少昊的眼神,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少昊注视着羲九歌的背影,等她走远后,少昊猛地拂袖,桌案上的茶具霎间碎成齑粉。 侍从连忙跪下,不知哪里触怒了白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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