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邸眨眼就到。在无数豪华马车中间,勋爵家的基础款显得特别寒酸,不过在卡洛斯眼里,跟南方公国极尽奢华、精美的做派相比,眼前这些自命不凡的老爷夫人们也和他们所不屑的勋爵一家没什么两样。其中也包括被无数贵族小姐向往的伯爵马尔斯。 在令人厌烦又冗长的社交季里,卡洛斯跟很多个“马尔斯”打过交道,他们大多是继承了家族封地的纨绔子弟,虽然有一个唬人的爵位摆着,但实际上不过是一个虚浮的壳子,靠剥削下级贵族和领民艰难维系,有的甚至会出卖爵位和贵族身份来跟富商联姻,以便从平民岳家那里获取足以维持奢华生活的财富。 这些人的公共点是封地偏远又一无所长,虽平日看起来庸庸碌碌,在关键时刻又精打细算,嘴上说着高雅,肚子里全是市侩。对于贵族而言,婚姻,是门生意。 就像卡洛斯判断的那样,整个伯爵宅邸就像是一场传统与新潮的激烈碰撞,明明花园的修剪和布置都称得上古典,可进入大堂后就满是稀奇古怪的雕塑和摆件,大多和“好看”、“美观”没什么关系。 “听说伯爵大人的爱好是搜集各种神像。”迪莉雅与他咬耳朵,“仔细一看还真有点渗人呢。” 神像? 卡洛斯的目光扫过那些丑陋粗鄙的玩意儿,在脑海里把现今活跃的邪神一一过了一遍,发现除了一两座雕像还能勉强贴边,其余都只能说是胡编乱造。 换言之,那个叫马尔斯的伯爵买了一堆假货。 此时赴宴的贵族们已经在仆人们的引导下在宴会厅就坐,卡洛斯跟着迪莉雅混在一群叽叽喳喳的贵族小姐中间,却不太合群。期间有几个小姐想要过来跟迪莉雅搭话,在看到卡洛斯后态度迅速变成了避之不及。也不怪她们翻脸如此之快,甭管私交如何,在公共场合与私生子相谈甚欢在社交场可太掉身价了,在涉及家族名誉方面,这些看起来最有权力肆意妄为的人,往往越谨小慎微。 好在迪莉雅看上去并不在意有没有人跟自己搭话,只是拉着卡洛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直到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是马尔斯伯爵!”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宴会厅正中央的楼梯上,确实出现了一名干瘦的青年。只见他将一头接近褐色的暗金头发用发胶齐齐固定在脑后,露出了一个光洁的脑门,上半身穿着衬衣和马甲,下半身则套着紧身裤和高筒靴,整个人的装扮与宅邸的装饰风格如出一辙,全靠那张尚算英俊的脸撑着。 “欢迎来参加我的宴会!”伯爵举着管家递上的酒杯,用一种刻意的花腔说道,话音一落,等候已久的乐队就开始了奏乐,在场众人纷纷跟着举起酒杯,营造出了一种极为刻意的热烈氛围。 有了第一杯酒,自然就要有开场舞。马尔斯伯爵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在场的小姐们,抬步下了楼梯,穿过举杯的人群,竟径直走向了迪莉雅的方向。在众小姐羡慕的眼神下,迪莉雅双手在胸前紧握,脸上有着紧张、忐忑,却无半分欣喜。 马尔斯伯爵大步走到了姐妹俩所在的角落,对着迪莉雅露出了一个自以为魅力满分的笑容,然后对着一旁的卡洛斯大声说道:“哦,莎娜小姐,今天的您真是光彩照人,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邀请您跳这第一支舞?” 沐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卡洛斯看着眼前摆出做作邀舞姿势的男人,目光集中在了对方细到惊人的手腕和小腿上。 “好啊。”他如此说道,伸出手搭在伯爵的手腕上,只听一声脆响,男人的惨叫声回荡在宴会厅上空。
第23章 “我的胳膊!我的胳膊!”众目睽睽之下,马尔斯伯爵举着以诡异角度垂落的手腕哀嚎着,“这女人疯了!来人啊!来人啊!” 率先从人群中冲出来的并不是管家,而是威尔伦勋爵。只见他迅速站到了惨叫的马尔斯伯爵身后不远处,对着卡洛斯怒斥道:“莎娜!你在干什么?!” 要是换了原本的莎娜在这里,可能真的会被这句呵斥吓退,但现在接收者变成了卡洛斯,就完全换了一个结局——他虚点了一下头表示受教,然后上前一脚踹在马尔斯伯爵的膝盖处,趁着后者一个踉跄跪在地上的时机,单脚踩在了男人的肩膀,用力往下一踏,只听“咔吧”一声,伯爵仅剩的完好胳膊直接被从关节上给错了下来。 娇生惯养的伯爵大人哪里受得住这个,当即瘫在地上涕泗横流,嘴里还不住发出咒骂和惨叫,“啊啊啊啊杀了她!杀了这个贱人啊啊啊!快杀了她!杀了她!” “住手,莎娜!”见到伯爵的惨状,威尔伦勋爵面色惨白,语调微微有些颤抖,“就算你痛恨我的决定,难道你也不在乎玛莎了吗?” 卡洛斯闻言转身回看,发现迪莉雅正怔忪地看着自己。她还坐在原来的位置,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反而是一种带着平静的愕然——那感觉就像是,大家情绪都到这里了,只能顺应潮流做一个表情敷衍一下。 在这一刻,卡洛斯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眼前的女子似乎并不是威尔伦勋爵那个完美的大女儿玛莎,而是某种更危险、更难琢磨、令人汗毛倒竖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往下想了。 “莎娜,你不该这样做。”即便他做出了如此出格的事情,迪莉雅的语气依旧温柔,“你看马尔斯伯爵叫得多可怜啊。” 她声量并不大,却像是一声惊雷惊醒了在场呆立的众人,那些原本像木偶一般愣在原地的贵族们像突然活了过来,纷纷发出惊叫。几个一看就是伯爵府佣人的家伙开始在往人群中央挤,似乎现在才想起来要保护自家可怜的主人。 卡洛斯看着迪莉雅,迪莉雅也看着他。 然后青年耸了耸肩,在几个家仆扑上来之前,麻利得踩断了马尔斯伯爵的咽喉。 宴会的主人死了,死时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在他咽气的瞬间,他的生命连同他所在的世界都定格在了这一刻。 在刹那间褪成仅剩黑白两色的宴会厅里,卡洛斯脑海里刷出了新的提示: “杀死伯爵马尔斯,达成结局-罪人,故事完成度20%,不符合交易完成条件。” 当最后一字落定,周围的景色突然变得模糊,等到重新清晰起来时,卡洛斯发现正站在舞池中央,对面是气喘吁吁仍努力保持着贵族风度的马尔斯伯爵,周围则掌声雷动。 “这个开场真是太棒了!”一个不知名的贵族大声夸赞,在他旁边,威尔伦勋爵神情复杂。 “你跳得太棒了,莎娜。”迪莉雅拨开人群,跑到了他面前,热烈得鼓着掌,“我就知道你是可以的!” 卡洛斯看着眼前这个神情激动且没有丝毫失落的“姐姐”,心下一动,借着周围的喧嚣轻声问道:“那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啊。”迪莉雅笑容不变。 如果是真的迪莉雅就好了。 卡洛斯看着眼前惟妙惟肖的赝品,心中不免觉得惋惜。经过了一次结局判定,他已经差不多摸索出了《明克兰之书》的基础规则,即是“遵循设定”。 就像是在南方公国盛行的舞台剧,只要在舞台上遵守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设定,故事就能顺理成章的进行下去,最终交织成一个创作者所希望的结局。只不过,《明克兰之书》给予的发挥空间比舞台剧要大得多。 大到他甚至可以不走既定的剧情。 他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个为了达成交易不择手段的流浪占卜师,因此,所有为了符合人设而衍生出的行为都会被默许。 夺取莎娜的身份是为了完成交易,所以默许。 杀死马尔斯符合交易的基本内容,所以默许。 但是,一旦偏离了原本的人物轨迹,所招致的危险也是符合轨迹时的数倍。就像开场在占卜店时,若他只是扮演一个占卜师,不去冒险夺取莎娜的身份,那也不必面对彻底变成怪物的莎娜。同样的,就像是舞台剧有着不需要展示的核心剧情,《明克兰之书》也不允许自己选中的玩家偷奸耍滑。 它是有倾诉欲的。 或者说,莎娜是有倾诉欲的。 经过方才的回溯,卡洛斯基本已经确定隐藏在本格莱大街72号客厅壁画后的那个女人就是莎娜,而他所在这个梦境,就是她的死亡之梦。 帮他确定这一推断的,便是身旁的“迪莉雅”。 作为一名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类,即便莎娜的姐姐玛莎是一个真正温柔、善良的姑娘,在面对自己一心想嫁的男人选择了常年作为自己陪衬的妹妹的境况下,也不可能没有一丝失落、伤心和嫉恨。卡洛斯见过无数相似的场景,无论是亲人、朋友或者师生,再坚固、炙热的情感都无法摆脱被掺上杂质的命运,那些啃食人心的黑暗情绪就像是笼罩在这片大地上的阴云,可以吹散却无法消除。 但这些关于人类爱恨交织本能的小秘密,化身为迪莉雅的玛莎通通没有。 她温柔、善良、识大体,对死亡没有恐惧,对暴行没有指责,对失去没有嫉妒,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真正纯洁无垢的天使,而是昭示了她是一个空洞的布偶娃娃。 她只是莎娜记忆里的一个符号。 在本格莱大街72号里,莎娜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家人住过的房间。 在《明克兰之书》缔造的梦境里,莎娜想要阻止姐姐嫁给伯爵马尔斯。 如果说莎娜保护家人的初心一直未变,显然在真实的人生里,姐姐玛莎嫁给了马尔斯,落得了一个凄惨的结局,才会让与姐姐感情深厚的莎娜哪怕在死后也希望改写她的人生。可这就跟老弗莱讲述的勋爵带着两个女儿搬到明克兰的叙述产生了冲突。 最重要的是,梦境里莎娜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一看就常年遭受虐待,但本格莱大街72号里,威尔伦勋爵居住的二楼也同样一尘不染。 莎娜为什么要保护一个漠视、虐待自己的父亲?又为什么要留恋一个对自己毫无温情的家庭? 除非……她根本没有遭受虐待。 舞池里,起哄的人群散去,马尔斯伯爵在擦完汗后重新邀请了一名舞伴。在翩翩起舞的人群中,卡洛斯靠近了微笑着的迪莉雅,近到了几乎是鼻尖贴鼻尖的地步。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他从迪莉雅近乎琉璃一般的眼瞳上看到了自己倒影: 那是一个清秀的女孩,穿着一条简约的白裙,皮肤白皙、身材纤细,虽不美艳,在这繁杂的宴会之中,却宛若一股清风。 他原先的猜测是错的。 莎娜并不是私生女,也没有遭受虐待,哪怕没有姐姐玛莎出色,她本身就有让风流的伯爵马尔斯为之驻足并邀请开场舞的资格。她也是伯爵妻子的候选人之一,所以才会有马尔斯亲手写就的邀请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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