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奶呼呼的一声唤,乔银豆往乔金粟掌心吹了两口气,说:“痛痛飞了。” 脚步声响起,又有一双粗糙大手抚过乔金粟的额头,她听见乔婶有些惊喜的声音,“真的!灶灰还是有用,看着就一点红了,过几天这点红也该没了。” 乔金粟睁开眼,胸口一沉,乔银豆淌着口水冲她笑,乔婶子道:“起来喝粥吧,今睡得可真香,银豆叫你好几声也不醒,原来是长伤口呢。” ‘竟只是一个梦吗?’乔金粟看着掌心那一抹红痕,只觉得这个梦,未免也太真实美好了。 外头传来重物拖地的摩挲声,是海蛎子一筐筐的从江岸上拖回来,张叔给每一户人家都给舀上一些,乔婶子说自己不会整治,就不要了。 张叔教她,说是蒸一下就好吃,但乔婶也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遂作罢,把她的份也给释月了。 那一筐子的海蛎顶上一层个大背厚,方稷玄留出来放锅里蒸,他涮干净一个递给释月,释月就摆在盖帘上,摆了一锅齐活。 余下的海蛎太小,吃着不痛快,就撬开撇出肉来,方稷玄说要做个酸菜海蛎锅底,释月就去乔家要了一碗酸菜,带回两个蹭吃的娃娃来。 乔婶子总是窝在家里,不怎么爱出来,偶尔来几个妇人强拉着她说几句闲话。释月去的时候,她正搂着一件乔叔的袄子坐在灶洞边发呆。 那件袄子是新的,乔叔还没穿过,乔婶子想烧给他,但都是新布新棉花,细细的针脚,家里没那么富裕,又走了男人,她实在烧不下手。 听释月问两个孩子要不要一起去吃锅子,乔婶子不光是出酸菜,还要帮着把酸菜切了。 切菜哪算个什么操劳的活计?可要把酸菜切成细细的丝儿,真是不简单呐! 酸菜丝儿在锅里慢慢炖着,越炖滋味越出来,酸得开胃,小海蛎子在锅里缩得没影子了,但亮堂堂的鲜味出来了,‘咕咚咕咚’,像炖着一汪奶黄奶黄的海。 茅娘送来的猪肉方稷玄就没拿进屋里去,在外头雪堆上冻得梆硬,用刀切成透光的大薄片。 乔银豆都能嚼吃的白肉片,一烫就熟了,很嫩。 这种嫩不是食材本身的酥嫩幼嫩,而是肉片极致的单薄所带来的口感。 这顿锅子还配了米饭,一勺抄底连着酸菜海蛎白肉血肠一起捞上来,浇在饭上,俩孩子闷头吃着的功夫,乔金粟真是把什么难过都忘了。 肥嘟嘟的大海蛎子俩孩子没吃就回家去了,太饱了,吃不下。 方稷玄调了个蒜末醋汁,刚把一盘浸在里头,打算切个辣子好下酒,转个身的功夫就见少了一枚,小贼火急火燎滚下桌去,满足地瘫在释月脚边上塌成一个扁扁的‘只’。 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过下去,好像没了边界。 夜里下大雪的时候,月光都像冰。 灶膛也歇了,但小炉里隐约还有火光,碗筷盘勺们自己去缸子里洗澡了。 方稷玄蹲下身,将在炉边的小松鼠揪起来,扔进边上盛苞米芯子的藤筐里,小松鼠尾巴被燎焦了一点,扭了扭身子,抱着一根芯子睡得更香。 炉灶肚里,小只也抱着一块猩红的炭在睡觉,余热温着小炉上的一壶清茶,这是为了给那一圆簸箕的炸食做个配。 炸食都是各家送来的,张家送来两根□□花、糖圈,孙家做了好些凉糕,豆沙枣馅,还有顶新鲜的山楂馅,一半还滚了炒熟的黄豆粉,香喷喷的。 另外几家送了花生芝麻糖酥饼,三层夹馅的大枣切糕,这些都是甜嘴的,其中也不乏管饱的黑米黑芝麻饼,以及很瓷实大烧饼。 喜温也送来了蜜糕,这蜜糕可谓名副其实,一块六寸长三寸宽四寸高的金黄油亮糕点。 搅面的时候,蜂蜜就放了许多,等烤好了,从模子里磕出来,又毫不吝啬的浇淋上了一大勺蜂蜜,把这蜜糕裹得像琥珀,处在北江这种干冷之地,蜜糕存上一个冬不成问题。 要吃蜜糕,可不能捧着就咬下一大口,嗜甜如释月也该腻味了。 释月不在家,方稷玄歇在她的摇椅上假寐。 那些甜蜜蜜的东西让屋里始终飘着一股热乎乎的人气,这可太奇怪了,屋子的主人可没一个算得上人。 天微弱得亮了一点,蓝蓝的,摇椅上刚起了个人,一下松劲,轻轻晃。 方稷玄站在案板前,从洁净的布帕中抽出一把薄刃的尖刀,竖着切下一刀,刀下去的时候就切到了不少果仁,核桃、榛子都是捣碎了的,松仁还是原样。 一片蜜糕倒进米灰色的陶碟里,缀满了如稠李子干、蓝莓干、鹤莓干之类的果干。 陶碗里灌进半碗茶来,粗茶不讲究泡法,煮出茶味了就行。 方稷玄做好这一切,推开半边门,只见外头风潇潇,雪寂寥,上下俱白。 他一脚踏进雪里,拔出来时不似旁人那样狼狈笨拙,走得十分轻松,踩出的足印下是结实的冻雪,还是白的,不见土色。 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一点鲜明的东西都无,方稷玄却走得坚定。 等他停在雾凇林里的时候,依稀可见那棵孤高的雾凇下似乎是埋着什么,微微隆起。 雾凇林边的这一段支流因为地热的缘故终年不冻,万物凝固的时候,唯有它热气腾腾,奔流不息,蒸汽氤氲,水雾凝在枝头成霜,恍若仙境。 方稷玄半跪下来,用手把雪一点点拂开。 新落的雪蓬软疏松,很好掸开,下面一层就有点紧实了,方稷玄一捧一捧的取着雪,也颇费了一会功夫,才把底下的释月给挖出一张脸来。 乌发红唇,纤眉杏眼。 她昨夜躺在雪地里看了一夜的月亮。 “做什么?”释月似乎还没躺够,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雪花,坠着她的眼皮,让她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慵懒、空灵和魅惑。 方稷玄想替她蹭了睫毛上的雪,手指伸过去的时候,释月下意识的闭眼,却没有闪躲。 指腹触到她薄薄的眼皮,方稷玄忽然缩回了手,但雪花已经被他的热度消融,顺着睫毛渗进了释月的眼睛里。 释月眨了眨眼,就听方稷玄说:“吃早膳吧?” 她没说话,只是忽然狡黠一笑,霎那间雾凇上的霜雪坠落,露出一树苍翠来。 那一团霜雪将两人裹在里头,那一瞬是白亮亮的暗,释月从没把自己闷头在薄被里赖过床,她若赖过,就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 雪片霜珠溅在方稷玄脸上,融成了水滴,他垂眸瞧着释月面上凝着的霜雪,见她一笑,又舔了舔唇,凉凉红红的。 “吃什么?” “点心那样多,还有喜温送来的蜜糕呢。” “喝的呢?” “茶。” 释月不太满意,方稷玄索性坐在她边上,也陷进雪里。 “那我喝茶,挤几个冻梨榨汁给你喝?” 冻梨就扔在小院里的雪堆上,一旁的柴垛上还有只昏头转向又冻僵了的山鹑,方稷玄用手掌包了包它,山鹑抖了抖翅膀,似乎活泛了一些。 旭日东升,白尖松涛折射着璀璨的金色,鸟儿飞向山林,释月的目光追着它,直到它融进山色中,忽然道:“我要去别处逛逛。” 此地平顺安稳无趣,与释月善昭祸事的天性相悖,方稷玄并不意外她会这样说,只道:“那去何处?” “北江崇武厌文,打了地盘又不知如何守住,招揽汉人做朝臣,却只学了一堆繁文缛节,染了一身奢靡之气,”释月用木勺剜着蜜糕小口吃着,道:“东泰南德近来势头颇好,将星多降世,我想瞧瞧去。” “那这屋子呢?” “放着呗,又不是不回来了。” 话一出口,释月稍感怪异,这言语怎么似有留恋之意。 方稷玄没有戳破这一层,只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又听释月笑道:“将星,似乎是老熟人呢。” 作者有话说: 满一千收了诶,小垃圾转圈圈, 到底什么时候能写得更好呢。
第27章 栓春台 ◎葱花蒜泥搁面上,热油一浇,整碗面沸腾如烧,陶碗粗厚,小二飞捧着就给◎ 南德和北江的战事越拉越大了, 两国疆域边界相邻的面积虽然广博,但好些都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战事只集中在几座城池之间。 释月时常拎着一壶酒, 或拽一片云下来卧靠, 或是找个视野好的山巅树顶坐着, 瞧着远处两方人马拉开攻势。 南德的军队还是以步兵为主,以从前一贯的经验来说, 即便步兵列起方阵, 长枪对外, 状若刺猬难以靠近,可对上北江的骑兵也少有胜算。 一是这种方阵对需得小兵们配合默契,出了纰漏, 就会被冲散, 二是这种方阵犹如困兽, 困住别人也困自己, 如果骑兵快马绕行,直冲腹地, 阵式的改变往往跟不上战局。 但释月这回观战, 见到南德的步兵胜过北江的骑兵好几次。 南德这支叫做银鳞甲的军队中有一神弓营, 约莫五百人,他们所用的弓箭上都装有弩机, 射程远了不少,其中还有五十人专门为十台连发的重弓添箭。 箭雨齐发, 骑兵图快急行, 未戴盔穿甲者难免死伤, 若是穿戴了, 行进速度难免慢些, 且马儿露了身躯在外,惊得四蹄乱动,阵仗也就乱了。 释月初也以为这银鳞甲是沾了工匠的光,寸步不出,光用箭来打战,但瞧着瞧着,发现自己低估了北江的骑兵,也低估了这支银鳞甲。 箭雨虽折损了一部分骑兵,但也多得是骑兵能从中突围,近身搏斗时,银鳞甲便出重步兵辅以轻步兵,用斩.马刀和重斧来砍伐马腿,一时间马儿哀鸣声响彻天际,倒比人的呼喊声更悲壮。 在战争中失去的数不胜数,但留下的只有满地的尸骸和残破的兵甲。 银鳞甲纵探子追出去数百里,确认北江军队无心恋战,已经退回国境之内,这才返回。 释月托着下巴瞧着骑马归来入军帐的探子,蓦地开口道:“银鳞甲用的斩.马刀同你那把妖刀的样子好像,都是刀柄长刀身更长的样式,但总体来说比你的妖刀要短些,刀背更厚些,也对,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身量,能耍动那么长的刀,而且也再没有一块淬血的昆山雪玉石拿来锻刀了,刀背得做厚些易砍伐,省得没劈两下就断了。” 坡上,方稷玄从黄沙风尘中走出来,立在释月身侧,瞧着栓春台城头正与部下说着什么的银鳞甲将军,道:“那就是你说的将星?” “应该是吧。小战不算,南德和北江共打了十六场,南德胜十场,其中有七场都是这支银鳞甲嚼下来的硬骨头。”释月忽然转首冲方稷玄甜甜一笑,道:“我卜了他星盘,你猜是谁的转世?” 见方稷玄不语,释月随手把那几颗嘎拉哈往黄土地上一扔,零落的狍子膝骨被她揉玩的好似玉质,在暗扑扑的风中格外莹亮,像夜幕里的星星,连成一个幻妙不知解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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