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月听得屋顶的相风乌随风转动,下盘上坠着的一串串铜铃清脆作响,她托腮瞧着,垂眸时眼前碗盏里金黄粘稠,香黏甜浓,似乎在责怪她的心不在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是先吃吧。’ 喙珠湾的秋天特别明快,尤其是午后,雾散尽了,天空蓝是蓝白是白,树梢红是红黄是黄,果子也特别好吃,薄皮黄绿橘,脆甜爽口梨。 释月过早地搂上了一个手炉,好让小呆可以同她一起坐在檐下看行人车马。 小哒哒秋来要开蒙,每日晨起坐在他爹马奔肩上去私塾,在落日余晖中拖成一道长长的影子归来。 面婆婆、面公公没客人的时候也总坐在屋檐下打盹,秋来收了新麦磨粉,面点坊的气味更好闻了,闻起来像阳光。 释月和方稷玄在北江游荡了很久才在鸭子河泺住下,鸭子河泺地方小,积年累月的住着,又开了间小铺子,人头怎么也会熟络起来。 但释月自己不觉得,她看那些人,总还是隔着一层。 后来到了栓春台,邻居若不是蓉娘这蠢沙狐,街坊若不是粟豆一家,释月觉得自己瞧着那些往来食客也好,街坊邻居也罢,好似用余烬烧水一样,永远沸腾不起来。 但,释月在不知不觉中好像学会了这种同人交往的能耐。 面婆婆一见她走近,就要握她的手,盛夏天也止不住念叨,要她多穿衣; 徐娘子待释月也好,也许是因为释月从没笑话过她嫁了个憨夫。 很多人也没当面笑话过,但徐娘子就是知道他们的心思。 至于阿鱽,她跟喜温有些像。 阿鱽头一回拎着蛏子来饺子馆的时候,方稷玄同她打了个照面就进后头去了,似乎也不奇怪释月怎么把这姑娘钓上来的。 释月后来问他,方稷玄没怎么想就道:“因为像她们这般不怯懦的人很少见,值得你观察一下。” 有些时候,方稷玄比释月还要了解她自己。 天气这样好,释月却在胡思乱想。 忽然,湛蓝的天空变得迷蒙,小呆在手炉里动了一动,透过镂空的缝隙看街道上丝丝缕缕流淌而过的黑雾。 这黑雾诡异非常,可街坊们好像是瞧不见。 “怎么这一阵就冷下来了?”徐娘子搓了搓胳膊,进屋取来一件小哒哒的袄子,要马奔给送去。 面婆婆面公公年迈畏寒,相互扶持着回屋添衣。 小呆左看右看,‘咦?黑雾好像不从我家屋檐下过啊?是因为阿娘设下的结界吗?’ 不只屋檐下,屋子里边也不沾一点。 释月歇在摇椅上没动弹,只瞧着往来行人一个个束高了衣领,缩着脖子抵挡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
第64章 黑糁和红脚隼 ◎黑雾蔓延了七八日才消散,街面上白事连着赶了好几拨。◎ 入秋采珠, 三皇子亲临喙珠湾。 黑雾始终不散,百姓毫无觉察,只是纳闷今年秋寒愈烈, 怎么是一瞬的事。 小呆与水雾性质相克, 但从海上来的白雾天然而成, 氤氲朦胧,只是比较起来更喜欢干爽的晴天而已, 可这黑雾不同, 小呆有些怕。 倒不是这黑雾能把它怎么样, 就好像赶夜路的时候忽然有气息拂在后颈,尚未受到伤害,但也是顷刻间的事儿了。 路上咳嗽的人一下就多了起来, 药铺里治寒咳的药材供不应求。 徐娘子糁汤店的买卖倒是红火, 只是每日送小哒哒去学堂, 她总忧心念叨。 瞧见释月捧着手炉, 她咬咬牙也买了一个,每日出门前给小哒哒灌一碗热乎乎的糁汤, 再搁上几块暖炭, 勉强能撑到下学回来。 “那夫子嘴上说什么节气未到, 不好用炭,我看他就是抠!全是半大小子, 也不怕冻出个好歹来!” 徐娘子一边说一边搁下两碗糁汤,笑道:“你这铺子里还真是暖和, 我店里成日滚着汤都比不得呢。” 店里一刻都离不开人, 用不着释月费心想着怎么糊弄过去, 徐娘子已经回去了。 面公公和面婆婆寒咳不止, 买卖都没办法做了。 徐娘子忙里偷闲, 让马奔送了黑糁汤过去。 寻常糁汤里用的都是白胡椒,而黑糁用的却是黑胡椒,所以汤色稍微偏黑一点,滋味更加偏浓一点。 两位老人家也不怎么吃肉,牙口不行了,牛骨鸡骨吊一个味就行,汤底里是有麦仁的,使得荤汤黏稠,更多谷粮香气,搅进一个蛋,丝滑落胃,醇厚浓烈,驱寒最好。 但一入夜,等糁汤给予的温暖退去,他们便又会咳个不停。 方稷玄让小呆烧炭,寻常木块被它的火气烧透,制成的木炭有暖人之力。 面婆婆和面公公靠他送过去的炭火缓了过来,小哒哒晨起去上课,回来时手心也还温温的。 “他这是在找我们吗?”方稷玄看着那无孔不入,如一卷黑色纱帐般罩下来的雾气道。 “有这么大的本事?”释月冷笑一声,道:“就像小东西的屁一样,是他无法消解的一些残留,你没听徐娘子说,夜里总发噩梦吗?” 老幼生病,青壮夜梦,梦中全是可怖至极的情绪,但一醒过来,却又记不清了。 方稷玄看着满天空的屁皱眉,垂眸瞧见小呆捂着屁股一脸无辜,又忍不住抚额一笑。 此时此刻竟然还笑得出来,方稷玄自己也觉得有点讶异。 黑雾蔓延了七八日才消散,街面上白事连着赶了好几拨。 阿鱽从来没有这样庆幸自己能挣更多的银子,炭价飞涨,棉袄价贵,她统统能买得起。 她娘享着清福,弟弟上了学堂,邻人做白事没银子,哭哭啼啼来求她们家。 她娘心肠软,给了些,暗地里又接针线活偷做,想给阿鱽补上这笔银子,结果被阿鱽弟弟说破了。 她娘一脸惶恐的说:“这个钱恐怕是要不回来了。” “你给了多少?”阿鱽还以为她把自己给的积攒都花用了,即便如此,她自己还留了大半,全然够他们一家子生活。 “五钱。”她娘呐呐道。 “五钱?”阿鱽叹了口气,道:“五两、五十两也不打紧,阿娘,我能挣的。” 她娘还是一脸忧心,弟弟也小声道:“阿姐,咱们还是省着点花吧。学堂私下里都在说,日后这喙珠湾的主子,还不知…… 阿鱽一个眼刀横过来,惊得弟弟立刻闭嘴。 “外头都在这样说话?也是,威风撒得也太大了,不言不语一句,就领着亲兵进了喙珠湾。” 阿鱽听了这话,总觉得不安,在家中短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出去了。 弟弟瞧着她翻身上马的利落背影嚅嗫道:“阿姐真是越发厉害了,人也冷冰冰的。” 她娘闻言缓缓看了过来,探究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柔声道:“你又听了什么,又往心里塞了什么?” 阿鱽弟弟一愣,道:“呃,同窗说…… 他说不出口,就见娘别过脸去,道:“银子哪里那么好挣,得日日提着人头,担着性命!你只拿她做阿哥,敬她畏她,以她做榜样,少听你那些同窗说些酸话!那些言语不好听,总讥她是个女子,可我也是女子。” “阿娘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我没应和过,可旁人的嘴怎么堵得上呢?”阿鱽弟弟忙是争辩。 “怎么堵不上?隔壁邻居里可还有说你姐姐不好的?人家瞧你臊眉耷眼的,说你姐姐几句,你也不回嘴,自然越说越厉害。”阿鱽她娘叹口气,道:“在学堂里待了几日,你的嘴皮子倒不及从前厉害了,我看这学堂不上也罢。” 阿鱽弟弟跪下认错,可又一脸迷茫,道:“娘,可书上是另一番道理。” “书,是人写的吗?” “那自然是。” “既是人写的,就未必全对,哪些道理你觉得对,就听,不对就不听。” “娘,你这话倒有点尽信书不如无书的意思。” “什么?文绉绉的,我听不懂,有这个道理就好,不然你总觉得娘老婆子一个,尽胡言了。” 阿鱽很早之前就挣银子养家了,言传身教,所以弟弟只是在众多‘长舌夫’的围剿中迷惘了片刻,还可以被娘亲点醒,不似其他人一般,直到入土都是这副脑子。 阿魛知道王翎这样肯重用女子的皇子万中无一,她也见过三皇子,并不是远远地看到,而是不到半丈大的距离。 他看着阿鱽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狐疑和轻蔑。 应该是各自像了娘亲的关系,三皇子王翡和王翎除了眼睛之外再没有其他相似的地方。 薄薄的眼皮,深深的褶子,长长的眼型,很贵气,但阿魛觉得王翡那双眼睛叫她不舒服,可能是瞳色的关系,眼乌很黑。 “既是死囚,还歇什么?投进水里去。” 王翡此次前来毀珠湾奉的是圣旨,做的算是一个钦差,阿魛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听过弹压平衡之术这个说法,但也感觉到王翡这般高调而大张旗鼓的做派,是对王翎来说是一种打压和蔑视。 “这几个死囚都是训过的,采珠二十余颗,且品相皆在二等之上者可以回牢中休息。水下消耗大,他们补足精神,明日才能更好的取珠。” 阿魛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口吻也恭敬,半晌没听见王翡说话,她抬眸正与他对了一眼,也许是日头恰好照耀,阿魛隐约看见他乌瞳之中似乎还叠了一个瞳孔。 ‘三皇子是重瞳子?’ 阿魛想着却见黄瞳一竖,分明是蛇目,她惊得汗毛倒竖,再一看,连忙看旁人。 她此时被王翡盯了个正着,眼看着就要倒霉,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一个个低下头去。 可王翎手下的陈大人没有低头,但阿鱽见他看着王翡的眼神有些焦虑,并没震惊害怕。 居然只有她看得见三皇子这副诡异样貌! “妇人心慈手软,难堪大任。”王翡幽幽说话的声音也隐约带着一种阴冷的‘嘶嘶‘声,“还是做回采珠女更恰如其分。” 此话一出,便王翡的随侍就押着阿魛推她下海采珠。 水里都是阿魛一棍子一棍子抽打过的死囚,阿魛这样手无寸铁的被推下去,不就是要活生生的溺死她? 阿魛没进水里的时候,隐约还听见陈大人为她求情,说她虽为女子,但才干不俗,且是这珠场的管事,这样断送了性命,岂不耽误采珠大事。 “做一个珠场管事真是太抬举她了,我朝要什么人才没有。” 王翡早有准备,居然这般明目张胆的将自己的人推了上来。 处世为人总有一个逻辑,王翡再怎么骄傲自大,不把王翎放在眼里也罢,身为皇子带着一群精兵跑到别的皇子地盘上颐气指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王翎就算势弱,可来一个瓮中捉鳖也不难。 王翡难道就想不到这一层,还是说他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能保自身安全的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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