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乔银豆推着走的小扶椅,有个小锤头同车轱辘连着,一边走一边发出‘笃笃笃’的敲击声。 只要声音还响着,大人尽可以忙活自己的事情,若是声音停了,或者远了,就得抬头瞅一眼了。 喜温觉得汉人很心灵手巧,但制桦树皮这种事情,还是林中人更在行些。 汉人盖屋都喜欢带一个小院,有些人家不用篱笆墙,干脆用泥石铸墙,喜温瞧见他们院里晒着一片片弓着背的桦树皮,大大小小各几排,有种规整之美。 “瞧着有点像咱爷跟爹盖老房子时,晒的那些瓦片。”有个矮墩墩的汉子笑道,约莫是想起故土旧事,明明是笑着,却有点悲伤。 有些零碎的小片桦树皮堆在角落里,皮子卷成个半筒状,另一人接茬说:“这又像笋壳了,娘做的笋烧肉,总有二十来年没吃了。” “那是,娘都走了十来年了。”他们忙活着生计,没时间怀念。 喜温不知道什么是瓦,什么是笋,只是觉得肯定好吃。 她扒拉着墙头看了一会子,看着他们翻晒桦树皮的动作生涩,忍不住道:“暴晒之前,最好先放在湿泥巴里‘糟’一下。” 晒桦皮的汉人们猛地转身看过来,就见墙头上有个梳着棕黄双辫子的脑袋,脑袋边上还挤着一大捧山丹花。 几个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不该信。 喜温只是路过,并不停留,说上这一句,正要往释月那去,就听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用这桦皮子缝东西,接口处总是有疏漏,要怎么办?” 喜温知道这个倚在门边,白圆脸的姑娘叫茅娘,就问:“桦皮缝之前蒸软了吗?” 茅娘点点头,汉人和林中人比邻而居这么些年了,很多东西也藏不住。 “蒸软之后要将桦皮摞起来用重东西压一压,然后再裁剪,我们惯常使狍獐的筋,你们搓了麻线也是一样的,你说接口的地方有漏?没涂油吧?要涂了兽油,用火烘一烘,就能牢固严密了。” 喜温说得很细致,茅娘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又道:“你等等。” 她快快的跑回屋里去,拿了一块棉布白帕,上头绣着一朵芍药。 喜温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刺绣,不敢接,“给我?” “嗯,多谢你提点。”茅娘又把帕子往前递了递。 喜温看看院里的男人,他们一个个神色警惕,但都没阻止茅娘,喜温便接了过来。 释月远远见喜温走回来,抱着满怀生机勃勃的艳色花朵,面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实在不像一个孤零零活在世上的人,但喜温又时常提起雨朵,她很坚强,不畏惧提起逝去之人时心头的剧痛。 “我阿姐用这花染布,染出来粉粉的,可好看了,就是留不久,褪了后发黄。” 释月看她扬着一把山丹花,笑容明媚又怅然,很有些不解,人是怎么做到又开心又难过呢? 这花生得红艳,释月喜好银白冷色,很少采撷。 喜温觉得释月的裙衫大多素白,只在袖口腰际掐一条碧绿或浅蓝的织边,好看是好看,也不妨一变。 “你怎么不似茅娘般做些刺绣?”她伸手摸释月的衣料,觉得柔柔滑滑的,知道抵得过很多的米面,想起方稷玄那张不讨喜的冷面,觉得他有个大方的好处。 释月觉得好笑,道:“我才懒得做那些,你学了来,替我绣些花在上头。” 喜温也做不了细致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我阿姐会刺花,”她拿起腰间的桦皮小匣子给释月看,就见上头有一对正抵角的鹿,“如果叫她瞧见这帕子上的刺绣,定然也喜欢,肯定也学得会。” 不过丝线稀罕,得等货郎下一回来了才有。 山丹花都被扔进桶里捣烂,萃出颜色来,喜温做什么都不省力气。 等方稷玄晚畔扛着野羊从林子里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飘起了一块淡粉如云霞的布。 释月就歇在这块布的影子里,瞧着方稷玄单手提起野羊一挥刀,野羊齐齐整整的分成两半,丝滑得像砍断了一块布。 半只野羊落在地上,村民们知道是给他们的,一个劲冲方稷玄拱手,还有下跪的,但又不敢上前拿。 等方稷玄拿着余下半只野羊进院子了,他们才冲上去,合力把野羊抬回去分。 “多谢释娘子,多谢方郎君。”道谢声没个完。 方稷玄提着野羊上后头去,喜温自觉的跟过去打下手。 释月远远瞧见坡上下来了几个年轻男人,为首那个长相还凑合,左耳上的野猪牙晃晃荡荡,就是神色太过自满,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样子。 “小娘子,小娘子。”孙婆婆靠在篱笆墙上,轻声细语的唤。 释月收回目光,看向这个皱皮老妪,见她讨好的笑了笑,露出一嘴七零八落的牙,“能不能替我问问方郎君,这羊是哪来?” 见释月懒得答,她又使劲笑了笑,说:“原本从那黄毛蓝眼丫头手里买了鹿奶核,倒是下奶,可前日夜里有猞猁窜进屋子里,我儿媳受了惊吓,两只奶一下就扁了,半滴也挤不出来了,我想,想寻只母羊挤奶。” 作者有话说: 就是那个‘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山丹花, 话说这歌是不是暴露年龄了。
第8章 羊肉和酥黄菜 ◎羊肉已经捞上来了了,带皮冒着热气,粗粗剁开几刀,皮脂肉三层要断不断的,就搁在案板上。◎ “羊群迁徙至此,就在那矮坡之上,自己去抓就是了。”释月纡尊降贵地回答了一句。 天刚破晓时,她就歇在那最高处的松尖上看日出,瞧着羊群如雪被般铺满山坡,被朝阳一点点照得金红。 在松顶高处往下看,触目所及的林子对于释月来说没有秘密。 芦苇荡里,野鸭自以为是隐蔽的巢穴;疏朗的林矮林草地上,狍獐竖着耳在卷啃草叶;溪流河畔,闲庭信步的熊一个飞扑,轻松叼咬住一条肥鱼。 至于喜温心心念念渴望手刃的那只罴,可能是不在这一带活动的缘故,释月仔细找过多次,并没有发现。 因为方稷玄这张活符篆的缘故,释月身上的凶煞之气很淡,如若不发怒,周遭的生灵感受不到威胁,也就不会刻意忌惮躲避。 就像林子里那只饱食一顿虎,獐子打跟前过,它都懒得一甩尾。 ‘偌大林子如何去找?’释月替喜温想了一想,‘还是等天冷起来,林子里没了吃食,自会来扰。’ 释月身在此地,神思却又飞到那轻摇慢晃的松顶上去了,只是耳畔又响起孙婆婆局促的声音。 “自己抓?这,这,我,我们这些人无用,不比郎君他英武不凡。” 孙婆婆夸了几句,见释月并无理会她的意思,失落之余又道了一声谢,目光落在院子里新染的粉布上,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般,往家去了。 孙婆婆前脚刚走,喜温后脚木木呆呆地走出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用热水沏茶,茶叶都是半卷未泡开的那么点功夫,半头羊就被方稷玄化整为零了。 “阿月可闻见羊肉香了?就这么一会,就能下锅了,刀真是快。”她还没看见越走越近的那穆雀。 “这都是杀人练出来的。”释月故意说。 喜温又是一惊,但又没那么惊讶,下巴搁在扶手上,用脑袋替释月摇摇椅。 虚软的脚步声响起,释月蹙眉看去,就见孙婆婆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块深蓝色的布。 蓝是夜空的蓝,蓝是喜温眸珠的蓝。 “释娘子。”孙婆婆把那块布往前递了递,眼圈红红,却又竭力在笑:“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块布还算拿得出手。这是手织的粗布,只是瞧着粗,摸着可舒服了,凉凉的又吸汗,眼下穿最好。您若瞧得上眼,我替您做了衣裳,给我十日就妥。只要请方郎君给我,给一头有乳的母羊就好。” 释月要这许多布做什么?绫罗绸缎,不过是无毛兽遮羞的玩意。 喜温却是看呆了,在她生平所见之中,这样浓郁的蓝,何曾停留在一块布上? 释月见她满脸惊艳,想着她过几日要再去林中寻罴,一去又不知福祸,若是死了,也算有身新衣做寿衣,她刚要开口,就听人道:“喜欢?这布拿来做你的嫁衣也好。” 那穆雀站在孙婆婆身后,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蓝布,吓得这个老婆子发起抖来,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喜温气极,伸手抢过布匹,还给孙婆婆。 那穆雀一抬手,布又被他捏在手里,笑道:“行,我知道你喜欢这些汉人,这老婆子要母羊是吧?抓一头来就是了。” 喜温又要把布抢回来,可她力气比不过那穆雀,即便他单手捏着,喜温用上双手也夺不过来。 那穆雀见她满脸通红,将双脚踏在篱笆墙上,卯足了劲要拿回这匹布,笑得挺得意,于是乎轻轻一松手,就要看喜温是怎么狼狈摔倒的。 喜温也预判到自己会摔,只是没想到会摔进释月怀里。 在她看来,释月实在是个很脆弱的人,夜晚陪着她晒一晒月亮,都觉得她会被月光消融。 喜温猛地从释月怀里起来,她急切的抚了抚释月的手臂和膝盖,“没事吧,没事吧。” 释月哪有什么疼的,接住喜温,跟接住一根绒羽没有区别,只是见那穆雀的嘴脸太过可恶,不想喜温丢丑,再叫他猖狂罢了。 见释月摇头,喜温这才一转身,怒冲冲跃出篱笆墙,直接给了那穆雀一拳头。 孙婆婆打着哆嗦,整个人都吓得不轻,路又被打架的两人挡不住,走不了,转脸见释月趴在篱笆墙上,看得兴致勃勃。 ‘口角之争无趣,果然还是打上一架来得有意思。’ 随着那穆雀来的那帮少年都是差不多年岁,叉着手看喜温和那穆雀扭打。 在他们眼里这只是那穆雀逗自己未来媳妇玩呢,却不料喜温真是狠了心,瞅了个空子一脚踹在那穆雀的耻骨上。 “你个疯婆子,踹废了他你使什么?”旁人又惊又笑的喊着,跟那穆雀的呼痛声叠在一块。 喜温的头发全散了,一拳头挥过去的时候,那穆雀也给了喜温一巴掌,打得她嘴里全是破口。 “呸!”喜温狠狠朝几人啐了一口,全是血沫子。 那穆雀被她彻底激怒,可耻骨疼真要命啊,走一步都疼。 “踹都踹了,往下一点又不难。”喜温的头发全乱了,刚才扭打到地上去了,那穆雀摁着她的脸在地上蹭,磨得全是小口子和草汁,“我给你留脸面了,别给脸不要脸,滚!” “好,”那穆雀对喜温其实也没那么喜欢,他更喜欢温顺的雨朵,只是部落里适龄的女孩不多,但也没关系,可以去别的部落里物色一下,“你爹死的那年,我们家分了三头鹿给你姐姐,你们才算缴上数了,把鹿给我还了!这是不是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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