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爷听了这话,顿时吓得要跪——若是跟岳丈家翻了脸,他的前途立马要毁啊!急忙拉着殷氏的手安慰,却被殷氏一把甩开。 却听那正在挨着棍责的九蘅咬着牙冷笑起来:“谁是荡妇?你才是荡妇!你与管家的苟且,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殷氏的脸刷地变得雪白。殷氏与管家的不清不楚早已暗暗风传,如今被当众讲出来,气氛顿时尴尬。大家都看着方老爷的脸色。殷氏慌张之下竟哑口无言,惴惴地瞄着方老爷。方老爷的脸色何止雪白,简直白里透青。 然而大家伙万万料不到,他并没有朝着殷氏发难,而是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九蘅的脸上,将她的嘴碾进泥土,厉声喝道:“信口呲黄!你母亲辛苦抚养你,你不知感恩,竟以如此污名毁你母亲名声,无孝无德,死不足惜!” 殷氏原本紧张的神色一松,扬了扬下巴,嘴角一丝得意的笑一现即隐,神色一变,哭天抢地,声嘶力竭:“老爷!你若不为我主持公道,我便不活了!” 方老爷道:“夫人放心,我必对这个白眼狼重罚!”对着家丁下令:“拖下去关好了!明日召集族中老人商议,必要对这大逆不道的东西……施行家法!”最后四个字从他的牙缝里迸出,透着阴狠和绝情。 九蘅苦笑不已。这桩见不得人的丑事,原来最想隐瞒的,不是殷氏,而是父亲。 早就知道父亲懦弱,没想到懦弱到这个地步。在他的心目中方家生意比什么都重要,绿帽子可以戴,女儿可以死。九蘅的咽喉里泛起血腥的味道,心中充斥着对一切的厌弃。 不久之后,半死不活的九蘅被丢进一间小屋,门从外面沉重地锁上。这里本是方府专门用来关押犯错的下人的地方,但是,大小姐九蘅可不是第一次被关在这里了。家丁大概是估计她没有力气逃跑了,也就没用绳子将她捆上,只在门上落了锁。 她在冰冷的地上伏了许久,一个词跳到她木然而苍白的脑海中。 家法。 方家的“家法”,严苛到失去人性——犯了大错的人,要被挑断手脚筋。被执行家法者,轻者残疾一世,重者在受刑后再慢慢折磨致死。那大概是世上最可怕的刑罚。 与殷氏的正面冲突和撕打时,心中充斥着毁天灭地的愤怒,但求一死。可是此时静下来,想到那可怕的“家法”,她又有些后悔。心被恐惧感携住,打了个寒颤。 死倒好说,那死前所受的痛苦,比死亡可怖百倍。她的生母就是死于“家法”,她也要重蹈覆辙吗?寒冷从内心透进骨缝,她抱着膝盖蜷成一团,也忍不住浑身发抖。 窗棂间忽然冒出一张十岁男孩子的小脸。他扒在窗台上往里面望,因为太暗看不清楚,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姐姐?” 这孩子是九蘅的弟弟方仕良,她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小她六岁,生着一双墨染般的瞳仁。想来是天气不好,外面也没人看守,就让他钻空子过来了。 虽都不是亲生,可是殷氏对待仕良比起她来是天壤之别。毕竟方家的万贯家业将来是要男孩子来继承的,殷氏将来老了,也是要依靠仕良的。 九蘅待这个弟弟一向疏冷,甚至是有些恨的。殷氏总说她是嫉妒弟弟。其实不是的。她是真的恨。仕良的出世,将他们的生母推上了死路。 她也知道那不是仕良的错。谁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可是还是对他爱不起来。这个孩子的出生,背负着太多血泪。 仕良对一切过往浑然不知,更不知生母另有其人。虽被姐姐排斥,却总是找机会亲近她,百折不挠。此时,又趴在窗上“姐姐、姐姐”叫个不停。 “别吵。”九蘅冷冷开了口。 “吓死我了。”仕良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被他们打死了。” 九蘅在黑暗里凄然笑了一下:“现在没死,离死也不远了。” 仕良惊恐道:“不会的,父亲不会真的杀你的。他只是吓唬你。” 她呵呵一笑,没有作答。 仕良呆呆地站在那里,小脸吓得惨白。他虽然小,但也知道父母待姐姐一向无情,内心也相信了姐姐或许真的在劫难逃。 他愣了一会儿,突然跑开。过了一会儿,九蘅听到门上咔咔作响,门扇突然打开了,仕良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根用来撬开锁链的棍子,喘着气说:“姐姐,你跑吧。” 九蘅呆住了。 跑?…… 跑! 九蘅原本黯淡的眼睛亮了起来,如在绝境之中看到一个出口。不跑是死,跑了或许还有生路。是的,跑吧,逃出方府,逃到外面广阔的天地里去,就算是流浪讨饭,甚至倒毙街头,也比留在这里接受酷刑、在痛苦折磨中慢慢死去强得多! 她忍痛站了起来。仕良拉着她的手,跑进夜雨里,穿过园林中的树木,来到一棵靠近墙边的歪脖树旁,仕良说:“借着这棵树爬上墙头,直接跳下去,下面是一堆草,摔不坏的!草堆我特意准备在那里的,平时我都从这里跑出去玩!” 她的手搭上树干,停了一下,又收回来,轻轻抚摸了一下仕林的头顶,声音忽有些哽咽:“仕良……” 她忽然意识到,尽管她一直恨着他,可是他是这世上唯一关心她的人。 “快跑吧,姐姐,你先找地方躲一阵,等父亲母亲消了气了,再回来。一定要回来哦!”仕良的眼中也冒出了眼泪。 她心中藏着许多关于方家的秘密,可是这一刻,决定永远不告诉他。 她不敢耽搁太久,在仕良的帮助下,艰难地爬上歪脖树,越过墙头跳了下去。尽管接住她的草堆很厚软,可是因为背上的伤,还是痛得她眼冒金星。缓了一会儿,才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进夜雨之中。
第3章 扑进脑中的小兽 泔水车远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向城郊的路上。背上伤处疼痛,咽喉里渐渐像要冒出火来,身上变得滚烫,伤势使她开始发热了。冰冷雨水淋身,就像水火酷刑交加施于身上,视线被雨水糊住,越来越模糊。 意识也渐渐模糊,唯有一个念头支撑着她拖动着脚步——跑,跑到死也不能活着被抓住。 不知何时摔倒在了泥地上,仍然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向前爬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手腕脚腕鲜血淋漓,在泥地里挣扎爬行,血不断地从手脚的伤口涌出,身后的泥水里拖着混浊的血色。 这个幻象如此真实,以至于九蘅都感觉不到背部的伤痛了,所有的疼痛都集中到了手腕脚腕去了。直痛得她边爬边哭。 她知道那是谁。那是十年前,被执行“家法”,挑断了手筋脚筋的母亲兰倚。 九蘅终于俯卧在泥地里,一寸也移动不了了。她并没有跑出很远。或许很快方府的人就会找到她,将她带回去执行家法,让她历经与母亲当年一样的生不如死。 她的心中充满了绝望。在沉沉降落的雨幕中,体温越来越低,意识越来越模糊。她的嘴唇翕动,无声地念了一句:“娘亲,我好想,见见你啊。” 湿漉漉的睫即将合上时,视野里忽然出现一星淡蓝光亮,闪现在一片黑暗雨夜。她已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对这个异像毫无反应。那光点像阴云缝隙里泄露的一枚星辰,却是晃动的。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九蘅半睁的瞳仁中映出的莹蓝星光骤然变大,变成灼亮的光团。刹那间她看到扑面而来的一片强光中,隐约有个狰狞的兽脸! 濒死的意识硬生生被吓得猛然清醒了一点,目光略略聚焦,发现有个光团停在距她几尺远的地方,竟是一个透明的小兽形状,像是小老虎,又像小狗,通身泛着幽蓝的光。面相凶得很,一对眼睛如岩浆般血红。 九蘅身体不能动弹,目光茫然地与它对视着。小兽的五官突然狰狞地扭曲,露出獠牙,“吼”的一声扑向她的脸! 她只觉得这光团小兽直接扑进了脑中,强烈的白光瞬间充斥脑海,然后整个世界陷入宛若雷爆之后的销泯一切的强光之中。 重新有意识时,天色已近黎明。九蘅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因为身上的伤痛已感觉不到,之前沉重的身躯也轻松了许多。她慢慢地爬起来,坐在泥地里。雨还在下,雨水落在脸上,冰凉的。 “魂魄也有感觉的吗?”她伸出手来,感受到雨点跌在手心。 她突然感觉到身边好像有人。 猛地转过脸去,看到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影影绰绰,站了一个身影。 恐惧携住了她的心神,声音都变调了:“什么人?” 那个人影微晃了一下,一句温软的、略带哽咽的话传来:“不要怕。是我,我是你娘啊。” 寒意掠过九蘅的心头。娘?……她的娘,不是死了吗?! 不过她旋即释然了。娘亲是死了,她九蘅也死了啊。她现在是变成了鬼,要去往阴间了,娘亲来接她了。 想到这里,潸然泪下,站起来朝那影子走过去。走得近了,能看清那个有些虚晃的影子的衣着和五官。 朴素的衣裳,圆润的面庞,温和秀美的眉眼。 确是母亲兰倚。 兰倚原是方府的丫鬟。因为貌美,被方老爷看上,后来生了九蘅。殷氏没有生养的能力,强行把女婴从兰倚身边抱离,对外说是她殷氏自己生的,还像模像样假装坐了月子。但她并未将兰倚赶走,而是继续当粗使下人,百般欺侮。留下兰倚并非出于心软,只为了给方府再添一个男丁。 这期间,兰倚有时会偷偷地、远远地看看自己的女儿,每次被发现都免不了一顿毒打。母女虽生活在一个府中,却难得见一次,也从未敢跟女儿相认过。 而九蘅并不知晓那个时常窥视自己的下人其实是自己的生母,只觉得害怕,更被不怀好意的人教唆得看到她就跑。 而方老爷见殷氏对兰倚的存在睁一眼闭一眼,就更加不放过兰倚,所以她又有了身孕,在九蘅六岁那年,生下儿子仕良。殷氏故伎重施,再次夺走孩子,假装坐月子。兰倚知道自己生下了男孩,方家香火得续,自己对殷氏来说已失去利用价值。 这一次,不会仅仅夺走孩子了,殷氏必会除掉她。她生下孩子当晚就想方设法偷偷见到了女儿,拉着年幼的九蘅的手急促地道:“九蘅,我是你的娘亲,你跟我一起走好吗?”。 那时的九蘅吓坏了。本应是方府大小姐的她,一直不懂母亲殷氏为何总是厌恶和殴打自己。当面对着生母时,也没有弄明白这个拉着她哭成一团的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连一声“娘”都没有叫出来,就吓得挣脱跑掉了。 兰倚消失在方府很久之后,九蘅才从下人们偶然的议论中知道真相,悔恨得五内俱焚。然而一切已经晚了。后来她时常想,自己连一声娘都不曾叫过,兰倚会不会生她的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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