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重重处,想独处一阵避免露出锋芒的奕远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此刻神情激动,喘息急促,不能见人。眉头一皱,驱着马儿避到灌木丛后。接着他就看到了骑马而来的奕展。奕展大概是听到鞭子惊飞鸟儿的声音跑过来的,拉住马头原地打了个转张望不住。 奕远在暗处冷眼看着皇兄。奕展在干什么?在找他吗?找什么找,这个多余又麻烦的弟弟被野狼吃了不是更好。 奕远突然意识到,深山老林,此时只有他二人。 而他手中有弓箭。 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不知是灼热还是冰冷,是痛快还是痛苦。他缓缓抬起了手,搭箭,拉弓。奕展的耳朵捕捉到弓身绷起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猛然回头。 他看到了树丛后对准自己的漆黑箭头,也看到了箭尾一侧奕远冰冷的双眼。 那时奕远的视野中只有奕展一人。他看到奕展看到弓箭时先是流露出一点惧意,然后是惊讶,再然后是平静。 奕展坐在马上,静静看着拿箭对着他的皇弟,脸上的表情奕远看不懂。 是勇敢?是坦然? 不对,是释然。奕远瞬间读懂了皇兄的表情。奕展凭什么释然?他难道是在盼着被射中吗?他大概是以为今日死的箭下,就可以赎清过往,补偿奕远所受的苦难?愤怒在奕远的腹中燃烧。 松弦,箭脱弓而出,呼啸着射去。那一刹那奕展像走神了一般,竟没有躲闪。 笃的一声,箭贴着奕展的身边掠过,深深插入后面的树身。 奕远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驱马走出树丛:“皇兄。” 奕展久久没有吭声,看了他很久,目光中居然露出悲悯的神气,就像奕远的母妃死去的那天、奕远向他敬酒时,他露出的表情一样。奕远不接受这怜悯,只说:“我一不小心就走迷路了。” 奕展敛起目光,低眼点了一下头,默默拉马转身。奕远等了一会儿才远远跟上。兄弟二人的马匹一前一后向林外走去。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弟弟拿弓箭对准哥哥、最后关头才偏了一下箭锋的事。他们没有一句对话,可是那短短的一段路,却好像说了许多话。那是自小时候溺水事件以来两个人离得最近的一次,可惜的是,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因此缓解,走出林子的一刻,又回到了彼此远离的两个世界。 …… 讲到这里,奕展叹了一声,道:“奕远把那一天的情形记得清清楚楚,我又何尝不是铭刻在记忆里。我多么希望他能跟我打一架,甚至杀了我,只要我们能回到从前。”一滴冰凉的眼泪顺颊滑落。 樊池道:“后来他不是杀了你了吗?” 奕展苦苦一笑:“对,他杀了我了,把我制成了命灯。制作的过程销解了他的仇恨,他把命灯捧在手里的时候,眼神变得温和,他把灯抱在胸口,说,哥,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樊池打量着他,问:“你并不在意那个过程中所受之苦吗?”剥皮,氻油,抽骨,为了不让残念散去,人会活到最后一刻,保持着清醒的神智。那样的酷刑简直让人想都不敢想。而这个奕展的叙述中居然一语带过。 奕展道:“当然是极痛极苦。若是以我的痛苦能拯救奕远走出心中地狱,那些痛苦也是值得的。” 此言说出来,就如佛家禅语。樊池心中有些震动。又问:“那么他走出地狱了吗?” 奕展悲哀地摇头:“没有。他以怨恨来管理这个落到他手中的国家,把子民都拖入了地狱。我在灯里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做的一切,没有能力救他,没有能力救任何人。”深叹一声,“这样的孽局,又有谁能负担得起呢。” 樊池默了一默,道:“那么现在,你又是如何变成他的?” 奕展恍然回神:“哦,抱歉,只顾得说过去的事了。昨日奕远带我的命灯在高台上回忆往昔,丛林中突然起了凌厉怪风!奕远怕命灯被吹灭,用袖子掩得紧紧的,是以那一阵子发生的事我没有看到。只听奕远说了几句奇怪的话。” 深夜之中怪风突起,卷起的沙石打在高台的木栏上发出噼啪声响。奕远捂着灯,努力眯眼朝台下林中望去,发出惊异的话音:“那是什么?……怎么会?” 命灯中的奕展听到了青蚨们迎风振翅的声音,它们在奕远的命令下奋起袭向未知的敌人。他还听到了不绝于耳的斩杀声,青蚨的血喷溅的声音,被斩成碎块摔落在地的声音。 不知来人是谁,有多少个,似是千军万马,又听不到金戈马蹄,只觉得整个林场仿佛变成了修罗场。 又听到奕远说了一声:“不好。”他突然跪在了地上,以低嘶哑的嗓音念念有词,命灯中的奕展感觉到他浑身颤抖不止。那时奕展不会说话,却暗暗惊惧。这样的场面他是经历过的——在奕远化身母蚨之后,以同样的姿态和咒语,释放出了体内的青蚨。 实际上母蚨释放一次青蚨已几乎耗尽精血,所以奕远看上去格外清瘦。如果再次释放青蚨,就会耗尽最后的血肉,枯竭而亡。奕远当然知道这一点的,但他没有停下来,他没有选择。 不知有多少青蚨随着奕远的施术而化出,遇风变大,扑向那个奕展看不到的敌人。然而没有用,对方势不可当,所向披靡。 青蚨飞行振翅的声音越来越少,归于寂静。它们被杀光了。风也停了。
第161章 被主子坑的朱蛾 奕展想,对方要走过来杀奕远了。他甚至听到了脚步声。有人踏过粘腻的血泊声音,踩过青蚨尸体薄翅的脆响。 是一个人。没有千军万马。 杀死这数不清的凶残青蚨的,只有一个人吗?而且这个人并没有走近高台来,而是在走远。那人竟然放过了奕远? 这显然也出乎奕远的意料之外。他身一软,倒在地上,几乎已是枯骨的身体撞到地面,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命灯随着这一倒从袖下露了出来,但奕展依然看不到高台下面的情形,因为这时栏杆挡住了视线。 奕远低眼看着命灯,嘴角露出凄然的微笑:“我要死了。哥哥。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呢?” 命灯中的奕展就算是能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知道自从变成命灯,奕远就如痴了一般将它当成了活的奕展,或者说当成了童年时毫无芥蒂的奕展,但没想到他痴到这个程度。他死了以后命灯能怎样?一阵风吹灭或是一阵雨淋灭,魂魄终于可以离开这盏灯散去罢了。还能怎样?如此一起解脱,也好。 奕远濒死黯淡的双目忽然浮起光彩,喘息地道:“哥,我把一切还你,好吗?” 把一切还他?什么意思? 却见奕远捏了一个怪异的指诀,费尽力气低声念着什么咒语,念了很久。那咒语奕展也是听过的,是召唤朱蛾的。但之前奕远抛弃朱蛾在先,还能召来吗?召它又是为了什么?朱蛾是个有思维有脾气的妖物,召唤之咒对它来说能够感应到,却未必一定遵从。此时正恨着奕远呢,哪会一召即来?但是大概召唤了太久,它感受到了其中的乞求,这才姗姗飞来,落于栏上,看看发生了什么。 朱蛾看到奕远皮包骨的样子也吃了一惊。奕远对着朱蛾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因为瘦得可怕,这笑容有些恐怖:“朱蛾……我快死了。你对我忠心耿耿,之前将你丢给他们是我不对。” 朱蛾傲慢地合了合翅,不为所动。 却听奕远用艰难的气声说:“别的事也不能为你做了,便把我这具骨架送你吧。你变成我的样子,替我当皇帝,好么?” 朱蛾的触须“伶”地竖了起来,翅膀激动得都颤抖了。当皇帝?它当皇帝?可能吗?会有这种好事? 奕远又冒出一句话,打消了它的疑虑。奕远说:“你替我当皇帝,替我继续报复这个世界。”他抱着命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扶着栏杆站了起来,定定盯着朱蛾。 朱蛾懂了!它跟了奕远这么久,知道他的心里充满恨毒,暗如地狱,就算死了也不肯放过这个亏待他的世界!好,甚好,让这个世界继续妖异横行,继续陷入黑暗之中,也是它朱蛾的兴趣所在!朱蛾兴奋起来。 眼看着奕远就要倒下咽气,朱蛾迫不及待地飞了起来。它只能附身活人,一旦奕远死了就不成了!半空中红色的蛾子化身千万,朝着奕远扑了下去。 它附身奕远血肉的一瞬间,似乎看到他凸出的眼睛流露出狡黠,有那么一刹朱蛾是有点警惕的,但当皇帝的激昂念头让它没有多做思考。在它附在奕远骨上化成他的样子同时,没有像往常那样获取身体控制权,而是眼前突然黑暗,感受到了神魂俱灭的痛苦。 它最后的意识是:妈的,上当了。 主人奕远掌握着朱蛾本身不知道的弱点。它谁的骨都可以附,唯独不可以附主人的。弑主的那一刻朱蛾的意识会消亡,并以自身化成主人的新生血肉。 “奕远”其实在朱蛾食尽皮肉的时候,放手了生命,任自己魂飞魄散。但仍留下朱蛾附骨而生的新躯站在原地,撑了一阵才倒地。随着身体的倒下,命灯摔落倾覆,灯火熄灭,奕展的残念从灯罩中解脱。 他的残念在倾倒的一人一灯前面站了一会儿,钻入了朱蛾化成的奕远身中。残念与新身体的融合是个痛苦的过程,奕展感觉被熔化,意识像细水一般寸寸流进新身的角角落落,意识混沌了不知多久,才慢慢睁开眼睛,如大梦一场。 说到这里,奕展抬起自己的两手看着,叹道:“奕远心里有太多恨了,把我的命夺走,把江山夺走。最后还我的这具身体虽然看上去与活人无异,可是没有心跳,没有体温。他还给我的江山也是风雨飘摇。”顿了一下,又道,“既然如此,我会尽我所能重整江山,解救子民于水火。我弟弟留下的摊子,我不收拾谁收拾呢?” 樊池听到这里,心中已有些认可。奕展既有明君之心,雷夏大泽有个正常的皇帝,百姓也可以少受些苦,早一点从妖魔之乱中振作起来。道:“那你便替了奕远的身份,尽力挽回他犯下的罪过吧。” 可是……他低眼看看怀中少女,再看看林间遍地蚨尸——是谁那么大本事杀了全部青蚨,救了九蘅?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在近处停下,隐约传来银山的呼喊声。他循着信号烟火找来了。樊池喊了他一声,银山很快跑了过来。一眼看到“奕远”,怒意顿现,手中“唰”地幻出一根长鞭劈面朝他抽去。 他恨不得打死奕远,又不能随意开杀戒,心随意动,就化出了一条此刻特别适合用来教训奕远的鞭子。 奕展在灯里住得久了,面对任何情境都习惯了呆呆看着,做不出反应,连躲闪的动作都没有,眼睁睁看着鞭梢呼啸着袭到面门,这一鞭子若抽在脸上,面皮必会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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