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以后再也看不到那可爱的小模样了。 于是他就把几块糖放在进宝身边。即使大雪覆盖了世界,即使土堆被风暴抹平。至少进宝所在的这一方冻土是甜的。 他们不知在陆淮和进宝的墓前坐了多久,只看到星光渐渐漫进视野。银山用沙哑的嗓音艰难地发声:“我们该走了,去找九蘅。” 樊池点了一下头,二人起身离开,每走远一步心就仿佛裂开一道缝隙,仿佛将进宝孤单单丢在了荒野。没有回头,不敢回头。 二人离开狭风关便分头行动,去往不同方向继续搜寻九蘅下落,约好有消息就以烟火为信。 这一次并没有找很久。在离狭风关三十里之外的一片树林中,樊池见到了第一只倒毙的青蚨。这只青蚨脑袋被斜斜劈裂,半个头连同尖长口器掉落在地,人身已经僵硬,黑色的血喷溅挂在草叶上。 樊池急忙往前找,天还没亮,好在神族目力不同寻常,很快发现了更多青蚨。死去的青蚨。遍地都是。有的没了头,有的被拦腰砍断,有的被利器穿身而死。有多少只?数百?上千?全都死了,荒草萋萋的原野仿佛是个屠杀场,虫妖格外浓厚的血被冻结在地面,每走一步,血结成的薄冰被踏碎,腥气激得缓慢飘起,溢进鼻腔,熏人欲吐。 樊池急匆匆地到处张望着,慌得呼吸乱频,冷汗冒出来。是谁杀了这许多青蚨?九蘅呢?她在哪里? 还活着吗。 突然有一点白色的影子在黑暗深处晃了一晃,被他的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了。一声低喝“站住”,疾风一般掠过去,无意剑锋抵在了那人的咽喉。 无意剑散着幽幽蓝光,映出了那人略微惊讶的脸。一张清瘦又熟悉的脸。是皇帝奕远。不知为什么,他身上的明黄龙袍不见了,只穿着白色中衣。被愤怒和悲痛压得几近爆炸的樊池恨不得一剑杀了他,此时虽暂杀不得,却用剑锋在皇帝苍白的颈间划破一道血痕,咬牙道:“她在哪里?” 皇帝吃痛只微蹙了一下眉,没有惧意,也没有回答,而是不顾剑锋在喉,抬手抹了一下脖子上的伤口,看着指尖沾着的血迹,露出些许惊奇的神气,仿佛是这辈子第一次流血,仿佛受伤是件好奇怪的事一般。 樊池哪有耐心看他这些小动作,忍无可忍地举起剑想戳他腿一下逼供,眼角却捎到一团明黄。不远处是奕远原先穿的那件龙袍,看上去并非随意丢在地上,底下好像盖了一个人,一弯秀发露了出来。他怔了一下,顾不得管皇帝,拔腿跑了过去,跪倒在龙袍旁边,伸手想掀开,手却顿了一下,瞬间被莫名的恐惧携住,不知为什么,想到了被白布包住的进宝。 她怎么了?为什么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身后传来奕远的声音:“她睡着了。” 樊池猛地回头盯着奕远,满脸杀气。奕远讲话的语气太过平静,很是异常。
第159章 朱蛾反嗜了皇帝 奕远似乎被樊池凶狠的样子吓了一跳,有些明白樊池是误会了,连忙解释道:“她受伤失血,精神不济所以昏睡,我已帮她包扎了伤处,不在要害处,没有大碍,你不用担心。”他掂了掂自己身上白色中衣的衣角,那里撕缺了一块。显然,是奕远撕破自己的中衣替九蘅包扎伤口了。 樊池的眼神缓和了一些,但是疑心地盯了奕远一眼。这个奕远没有绑架者应有的慌乱,一副精神涣散的样子,令人费解。 此时来不及追究,先急忙掀开龙袍,露出九蘅睡着的脸。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但呼吸均匀。再看背部伤处,被白布条拦肩裹缠了起来,虽隐隐透出血迹,但血显然已经止住了。而她身上的那件龙袍盖得整齐严实,分明是奕远很细心地帮她盖上的。 樊池将她身子拖起抱在怀中,将她尽可能地掩进怀中暖着,轻声唤她的名字。九蘅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微睁开眼看着他,目光混沌,过了一阵眼神才聚焦,好像刚刚才认出他,嘟哝了一句:“你来了。” “嗯。”他温声说,“你觉得怎么样?” “好累,困。”她的语音含混,极度疲惫的样子。眼睫一阖一阖睁不动。 “困就睡吧,我在这里,没事了。”他的声音柔和,眼神暖如春水。 “唔……”她放松地闭上眼睛,半个脸埋在他的胸口沉沉睡去,这一次睡得比之前安稳了许多。 樊池先发了一支信号烟火给银山,然后盘膝坐在地上,将她抱成舒服的睡姿,将龙袍的边沿立起挡住风。再抬眼看向奕远时,脸上暖意瞬间滤去,如覆薄冰。 奕远背对着樊池站着,衣着单薄,却没有在寒夜中瑟缩,时而抬起手让寒风穿过指隙,仿佛是在感受风有多冷。举止有些奇怪。 樊池出声道:“皇帝,你先说发生了什么事,我再决定杀不杀你。” 奕远回头看着樊池,说:“我不是皇帝。” 樊池一怔:“你不是?” 明明长着皇帝奕远的脸却否认身份,若换了旁人必先要怀疑惊诧一番。樊池却不是一般人。他既然这么说,就必有原因。遂凝起神识去辨别。果然,不是奕远了。 确切的说,眼前这个人,只有一部分是奕远。 骨架。 只有奕远的骨架了。 樊池眯起了眼:“朱蛾?”语气中仍满是怀疑。 差点把朱蛾忘了。朱蛾之前已因为奕远的抛弃而投诚到他们这边。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上一次看到它,是在它吸了奕远一滴血,吐在焰藤之上救出银山。 那之后呢?那之后有一阵朱蛾是落在樊池衣上,跟着他们到了城门外,在与鱼祖大战时就不知飞哪里去了。现在它居然食了奕远的血肉,化成了奕远的模样? 虽然奕远舍弃了它,但总归是它的前主子,它竟怀恨至斯,定要亲手置主人于死地? 不对。 樊池告诉自己说。没有那么简单。眼前这个“朱蛾奕远”并没有应有的朱蛾妖气。否则一开始他就发现了,不至于到现在才察觉。是朱蛾附骨所化,又不是“朱蛾”,那他是什么东西? 对面的人给出了回答:“我是奕展。” 奕展?奕展!皇帝的哥哥,被取而代之的太子,已经化成一盏命灯的奕展! 这时樊池才注意到一个细节。从最初见到奕远时,就被他时时刻刻捧着的命灯,此时不在这个人手中了。目光一扫,发现了那盏灯。它被放在一边,火光已熄。 樊池压着心中惊异不动声色,观察着这个自称奕展的人。虽是跟奕远一模一样的脸和身材,但是神情间果然完全不一样了。没有了奕远的阴亵固执,多了几分平静淡远。 樊池想了一想,平静地道:“如果你是奕展,就是由那盏命灯,变成了奕远的样子。我知道当你还是命灯时,也是有意识、能闻声、能视物的。我和九蘅,想必你早就认识了。那么你告诉我,奕远挟她而去后发生了什么。” 奕展点了点头:“没错,我的残念被锁在命灯中时,看到了很多事。视野却有限,有看清的,也有看不清的。”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樊池的目光冰冷:“看清多少你就说多少。” 奕展再点了一下头,姿态透着贵族特有的清傲谦和。夜风卷着他徐徐的语调,仿佛将人带人梦境。亦或者他在命灯中呆了太久,外界发生的一切在他的感知中都像做梦,至今也不能醒过来—— 护城河畔九蘅被白玺刺伤,奕远趁机号令青蚨把她挟持而去,黑压压一片虫人低空飞过,如乌云掠地而过。留在河边挡住樊池的青蚨们被斩杀尽绝时,以奕远为首的青蚨群已经隐进了这片山林。这里原是皇家的狩猎场,奕远熟悉地形,知道这里便于藏身。 那时奕远和九蘅都被青蚨架扶着飞行,奕远是母蚨,青蚨们以长嘴和手臂搭起犹如轿子一般让他端坐。俘虏九蘅就不同了,是被拎着的,因伤势不轻,半路上就昏了过去。 听到这里樊池心疼地紧了紧怀中少女。奕展注意到了,道:“舍弟慢待了您的朋友,实在抱歉。” 樊池满腔恼火,虽对方态度有礼,却并不接受这歉意,沉着脸道:“你接着说。” 奕展就接着讲他的所见。 奕远带着九蘅和青蚨们落在猎场林中,令青蚨们收翼散落到林内警戒。青蚨们把她随意丢下,也就是刚刚她躺的那个地方。 奕远站着看了她一会儿,道:“她手中有一支厉害的魂军,实在难得。但是,那捕头已跑了,没有人质在我手中,怕是不会心甘情愿为我效力。是留还是杀呢?”他最后一句并非在自言自语,而是在问手中命灯。与命灯聊天是他的习惯。但命灯只能听,不能答。 奕远自己给出了答案:“总之,若不站在我这边,就杀了吧。等她醒过来,与她谈谈再说。”然后举目望了望四周。夜色中的山林阴森森的,犹如潜伏着妖魔。奕远忽然长叹一声:“皇兄,你还记得这里吗?我们小的时候来过。父皇来狩猎时曾带上了我们两个。你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吗?”他的目光忽然落在远处的一座高台:“啊,那里。” 说着就抱着命灯走向高台。那座高台是皇家狞猎时瞭望所用,台上栏杆犹在,只是油漆已剥落斑驳。
第160章 箭锋相对的兄弟 那一年他十四岁,奕展十八岁。奕远尚是青涩少年,奕展已长成长身玉立的青年。自从宫里起程一直到猎场,二人之间除了必要的礼数,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没有一个交错的眼神。皇兄一如既往的冷傲,奕远一如既往的谦卑。 狩猎开始前,父皇的目光扫过两个儿子,看到奕展时满是欣赏,再看到奕远微微低头屈腰的模样,就十分看不上,说了他几句,让他多向兄长学学。奕远顺从地应着,仍是一副不顶用的模样。父皇脸上的不满愈加明显。 或许是猎场热血澎湃的气氛感染了奕远,一向低调的他心内的利刺突然有些掩不住,血色的光掠过眼底。号角驱赶着林中的猎物,皇家的猎手们在林中分散着拉开围捕的阵线。这片林中多野狼,凶残的猎物愈发能衬托皇族的威风。 奕远有意无意脱离了侍卫,独自骑马进了林子深处,眼前闪现着父皇鄙夷的神情,皇兄冷若冰霜的侧脸,心中翻涌不能压下,扬起马鞭,朝着树干狠狠抽去,发泄着情绪,不知是将那棵树当成了皇兄还是当成了父皇。 侍卫迅速汇报了二皇子失踪落单的消息。皇帝恼火地斥了一句:“没用的东西!”虽是冲着侍卫,却人人都知道是在骂二皇子。骂归骂,还是要找的,毕竟林中多野狼。 奕展的脸色微白,一语不发就打马入林,急得侍卫赶忙追赶,生怕再丢了太子。追了一阵,还真跟丢了。这兄弟两个平时冷冷淡淡的,这当口也不知急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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