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婆婆就是在雨停之后来到阿荣家的,三人依次从肩舆上下来,拾阶而上,缩水的身子淹没在雾气中,快到阿荣家门前时 ,才露出一个三个花白的头顶。 阿依亲自出来搀扶三人进门,表情却是怯怯的,“婆婆,我知道老君沟的规矩,只是阿荣生前总说,若是死后无人祭奠,那灵魂便会被魔鬼拉走,他死得这样惨,我不想他在下面都不得安乐......” 话说到一半,已被红婆婆打断,“这些话是断不用说的,你的心,咱们都懂。” 说罢,便在阿依手心里轻轻按了一下,玉婆婆和彩婆婆旋即跟上,两人皆泪眼婆娑,脸皱巴起来,像一张被水打湿的宣纸。 “这孩子我一直都喜欢得紧,厚道踏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二姐你记得吗?有一次咱们的窗子被风刮坏了,他二话不说就爬上窗台去修,风大啊,窗子那么高,我们都怕他栽下去,他却说不修好窗子,婆婆们晚上都不得安睡。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这样走了呢?老天真是不长眼,作孽啊......”彩婆婆擦掉阿依挂在颊上的泪珠儿,自己却哭得停不下来。 玉婆婆轻拍妹妹的背,轻声啜泣,“他和阿依最是恩爱,孩子又马上就要出生了,怎知飞来横祸,哎。” 红婆婆比两个妹妹沉着,缓缓踏过门槛,站定,抬头看插在院中的一丈多高的竹篙头上,挂着的阿荣生前穿着的长衫,被雨雾打得湿漉漉地,贴在竹竿上,神色蓦地一哀,叹道,“孩子,你安心去吧,她们娘俩有我们呢,以后,有婆婆们一口饭就有她们一碗羹,我会把她们当成自家人,好生照顾的。” 话落,背后忽然扑过来一阵风,直直地从雨雾中撞出来,逐散雾霭,将三位婆婆的衣衫都吹得朝前漾起,仿佛泛泛的水波。 几人皆同时打了个寒噤,同时回过头去:这雨已经痴缠住老君沟整整一天,雨势急骤,雾气空蒙,却是没有夹杂着一丝风的。整座山谷仿佛被一层不透气的水雾罩住,连呼吸中,似乎都缠绵着湿沉的气息。 可是现在,却蓦地腾起一阵风,就在后面,几人刚刚踏过的石阶下。那里,也是一片葡萄藤,碧云层叠,绿叶田田,虽被雨水浇过,却依然不掩苍翠。 只是,当雾气散开,便能看见一个灰突突的影子,团在交叠的绿叶间,微微颤动,依稀,似乎还有悲鸣声从中传出,吚吚呜呜,如泣如诉。 “阿荣?” 阿依揉揉眼睛,轻唤一声,哪知,一声轻啼撕碎雨雾的沉静,那灰影竟扑扑楞楞,振翅飞出葡萄藤,朝上方灰蒙蒙的天空去了,竟是一只大鸨。 “不是他......”阿依步子朝后挫了一挫,失神地去看身旁三位婆婆,“我还以为这狠心的终于肯回来看我了......” “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红婆婆怜爱地摸阿依被雨雾染湿的发,扯住她的手朝屋内走,经过竹蒿旁时,瞥那湿哒哒垂下的长衫一眼,喑声道,“你想怎么做都好,道祭挽歌,婆婆全都依你,只一点,你要记得,人死不能复生,这是阿荣命数该然,亦是天公注定,你便是哭死都无用,还是要顾着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一边又道,“或许是活得太久了,见过的生离死别,数不胜数,所以心也不觉变得硬了,阿依,你莫怪婆婆。” 阿依摇头,“无常即是有常,这个道理我懂,我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想为阿荣备一口薄棺,将他好好安葬,”说到此,又握紧拳头,“杀死阿荣的真凶尚未找到,我一定要将此人揪出来,为阿荣报仇。” 原来她这几日只是强作镇定,心中所念,无非只是“报仇”二字。 “我们三姐妹虽不信什么天理昭彰,但这么多军爷驻扎在老君沟,还愁找不到真凶吗?”玉婆婆走上前,“阿依,进屋吧,别误了时辰。 阿依点头,引三位婆婆入室,自己则将香烛纸钱和酒碗一一摆上供桌,看上面的灵位,声音微颤着,“阿荣和我的故乡,要边绕席边祭二十四拜,作揖、跪、叩首、起为一拜,一样都不能少。可阿荣的尸身毁损得太厉害,且除了我,他在这里又没有旁的亲眷,所以就避繁就简,由我一人在他灵前祭拜吧。”
第43章 屠夫 阿依说罢,便将酒碗斟满,由宋迷迭搀扶着在供桌前跪下,将一盏清酒洒在阿荣的灵位前。 酒水浸湿一方地砖,阿依垂下两行热泪,“阿荣,我会把孩子好好养大的,你就放心去吧。”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响起一声沉闷雷鸣,紧接着,乌云又一次纷沓而至,豆大雨点飘洒着落下,砸在地面上,咚咚咚咚,仿佛地下有人在屈指敲打,想要出来一般。 阿依的脸色忽的变得惨白,眼神迷离着回头,看漫天雨丝飘落,忽然打了个抖,手朝前一指,声音高了一个调子,“阿荣,是阿荣。” 几人皆是一愣,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外面一个影子,贴窗站立,看不清楚五官,只能依稀看出是个男人。只是这人,穿着那件挂在竹蒿上的长衫,一样的湿湿嗒嗒,袖口朝下滴着水珠儿。 “阿荣。”阿依攀住窗口,轻唤一声,而此时正好当头劈下一个闪电,将那张脸映得雪白,五官也从暗处浮出,剑眉浓长,眼窝微陷,薄唇抿着,嘴角挂一抹似有似无的哀伤,不是阿荣又会是谁? “阿荣......” 阿依又唤了一声,脸上的神情却是又惊又喜,一手推开窗,另一只手探出去,去摸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脸孔。 可是,指尖刚要触上他,便又是一声惊雷,她身子一抖,眼睛不由朝满是氤氲的天看了一眼,再垂目时,却发现窗外的人不见了,外面只有茫茫雨雾,缠绕上她冰冷的手指。 宋迷迭走到窗前,去看前方屋外的地面,神色悚然,“我听说,鬼魂都是没有脚印的,阿依,阿荣可能是舍不得你和孩子,所以魂魄回阳,来看看你们母子。” 阿依好像听进去了,肩膀垂下,像忽然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可是下一刻,她猛然转身,朝屋外冲去,“阿荣还没有走远,我要去问问他,问问他是何人害了他。” 她虽挺着肚子,却是健步如飞,宋迷迭一下没拦住,她便已经钻进了雨雾中。 宋迷迭疾步跟上,来不及掩门,白雾便裹挟着湿气冲进门内,像一条条绵软的胳膊,争相探向屋中的三位婆婆。 玉婆婆盯着越飘越近的雾气,手不耐烦轻轻一挥,将它打散,嘴角浮起一个虚浮的笑,“大姐,你说,阿荣的魂魄真的回来了吗?” 红婆婆的头发方才被雨水沾湿了,本就不剩下几根的白毛贴在头皮上,露出里面灰黄色的斑点,她轻哂,表情冷漠,“回来了也是个不成器的,远远站着,连靠近一步都不敢。” 彩婆婆跟着噗嗤一笑,“他怕死大姐你了,做鬼都不敢过来。” “怕我?”红婆婆嘴角衔一丝戏谑,目光转向妹妹,“小妹,他最怕的人是你吧,你那把长指甲,可没少让他遭罪。” “是啊,”玉婆婆轻嗔,“有几次,我在门口听他叫来着,声嘶力竭的,小妹你也太狠了。” “哎呀,二姐怎么还喜欢偷听别人的枕边话,”彩婆婆掩着嘴笑,眼神却倏地冷下去,像春水结了冰,“我那是成心的,谁让他总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在我榻上像条死鱼似的,紧锁着嘴。” 说到这里,她仰起头,一脸骄纵,“这下好了,他真死了,我看到阿依哭得痛,心里就愈发高兴,姐姐,不瞒你们说,我最见不得的就是他们小夫妻恩爱肉麻,恶心死了。” 红婆婆冷嗤一声,望向窗外飘摇风雨,“可他死了,也不能伺候你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小妹才不在乎呢,她现在一心扑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了。”玉婆婆虽然也在笑,语气却带着酸,眼角一抬,瞥了彩婆婆一眼。 彩婆婆活到这把年龄,又怎会听不出来,绞着手指冷笑,“二姐,你可别胡说,小妹一向是尊老的,哪次不是大姐腻味了才轮到我,怎么你说的,好像我贪心不足蛇吞象?” “你敬重我我知道,但阿玉也是你姐姐,你对她也要像对我一般,”红婆婆阻止两姊妹继续争论下去,眉毛微微抬起一点,额头上的皱纹挤压成深沟,“不就是一个刘长秧吗?我知道你们俩都喜欢他,不过这人非池中物,我怕你们一口吞不下,倒被他噎死了。” 她想起那个男人,想起他作画时微簇的眉头和睫毛下闪动的眸光,以及,攥住紫毫的白皙手指,心头微微一震。 彩婆婆不屑地冷笑,“怕什么,这么多年了,哪一个咱们想要的能逃得出这里,阿姐怎生如此瞻前顾后起来?” “说不清楚,”红婆婆的眼睛却盯住门外被雨水砸出的一个泥坑不动,水满则溢,她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溢了出来,搅得她心慌,“活到这把岁数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遇过,可是我独看不透他。” 屋后不远处的一座柴房中,刘长秧正抱臂站在窗边,目光如炬,望向那厢屋中的三位老妪。他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却能看到她们的神色,于是目光更加幽沉。 站在他身后的祁三郎嘴里衔着草根,轻声拊掌,“殿下这一出大戏排得好啊,只是难为阿青了,冒着雨,还要上演一出‘偷梁换柱’的戏码。” 刘长秧回头斜他一眼,“又没人邀你看戏,你自己非得跟过来。” 祁三郎对他的讥讽并不在意,只“嘿嘿”一笑,“下官只是好奇,为何连听到死人就怕得要命的彩婆婆,方才见了阿荣的‘灵魂’,却泰然自若,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另外两位也是一样,这其中因由,还望殿下指教。” 刘长秧淡淡嗤道,“那是因为阿荣的死和她们脱不了干系。” 祁三郎皱起眉头,“杀人凶手不应该更怕吗?” “杀人这种事,做得多了就会习惯,更何况,她们根本不把阿荣当成人,”刘长秧说着回眸,眉眼中萧杀之气顿起,“祁大人,你见过屠户怕死猪的吗?”
第44章 玩意儿 祁三郎心中一动,蓦地想起进谷时莫寒烟说的那句话,她说什么来着:阿荣看你们的眼神,就像在看砧板上的一块肉。 当时他还觉得奇怪,眼神闪烁的阿荣怎么看都不会是那手拿尖刀的屠夫,现在听刘长秧这个新奇的比喻,他却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难道阿荣,也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所以他当时看他们,便大有兔死狐悲之感? “不管是不是凶手,骤然见到死去的人,难道不会害怕?可方才‘阿荣’的魂魄出现时,三人却静默不语,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她们并不把阿荣当成‘人’。” “不是人,又是什么?”祁三郎倒被他说糊涂了。 “是......玩意儿。”刘长秧转身看祁三郎,见他脸上的神情从疑惑变成不敢置信,才微微一笑,“你在想你实在是低估了她们,三位老得记不清年纪的老妪,是如何驱使一个壮年男子,让他成为自己发泄的工具的。你更不敢相信,这样三个早该进坟墓的人,又怎会如此欲壑难填,甚至自己得不到的,厌弃的,便要将之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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