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玉把脑袋扎进娘的怀里,一拱一拱的,像一只狗娃,撒娇道,“以后娘要给玉儿做好多身新衣服,玉儿过生要穿新的,过节要穿新的,等元尹大婚的那日,更是要穿新的。” 她一向谨小慎微,不苟言笑,可是那日,却把积攒了这么多年的黏人娇嗔全部在爹娘面前使出来了。 爹娘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笑,明明是宠溺的笑容,她却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忧惧来,于是急慌慌去扯他们的手,反复确认,“好不好?玉儿永远留在爹娘身边好不好?” 两个人谁都没有回答,不过,却一人一边牵起她的小手,领着她朝门外走,就这么一路走到处稻田旁。稻子笔直站立,聚成山堆成海,有风拂来的时候躬一躬身,然后又挺直腰杆。 褚云抓抓脑袋,“玉儿,你看这稻子,割了一茬又长一茬,生息不绝......” 褚玉“哼”一声,“爹是想说人和稻子一样,轮回不尽,生生不息?”她沉下声音,“我才不信这个,若是有来世,你和娘现在为何还在这里,不是应该早就转世投胎了吗?” 褚云被女儿堵得无言,红着脸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娘掩嘴咳嗽一下,“玉儿,你爹他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褚玉面色不悦,盯自己的鞋尖,“那爹是什么意思?” 褚云终于挤出两声憨笑,长满茧的大手去拍女儿的背,“玉儿,你听爹讲啊,你还不能跟爹娘走,你还得陪着景王殿下。爹跟你说,坐在皇位上的那个家伙,你别看他一会儿大赦天下,一会儿减免赋税,其实,这都是他拉拢人心的手段。这个人,心地不纯,心胸又狭隘,依爹看,等有朝一日他觉得根基稳固,定然会和那孙仲谋一般,疑心病犯,杀忠臣,除良将,到那一日,朝廷动荡,大燕的百姓就苦了。” 褚玉的脚尖去搓弄下面一颗石子,“家国要事,和我一个小女子有什么相干?” 褚云偷乜女儿,小心翼翼道,“景王殿下四岁时随先皇祭地,便说过‘视民如伤,容之若地’这样的话,我总想着,大燕在这样的人手中,总是要比在那斗筲小人手中来得好,至少,”他看着前面的稻子,欣然笑道,“他会为了大燕的子民安居乐业殚思极虑,百姓一辈子图个什么呢,无非是国泰民安四字罢了。” 说完话锋一转,“可殿下现在的处境,玉儿是最清楚的,他身边没有几个人了,你要是走了,他怎么撑得过这漫漫严冬?” 褚玉不语,过了许久,方抬头,话语间却已有些松动,“虽如此说,可我还是......还是想和爹娘一起。” 褚云急得了,“你这孩子,怎么就说不通呢?” 褚玉眼睛里蓄起两包泪, “你们就是不想要我......” 褚云见女儿哭得一抽一抽,也红了眼圈,鼻子吸溜几下,再说不出一个字。 “这犟脾气还不是像你,”褚夫人瞪了丈夫一眼,伸手去环女儿的肩膀,下巴抵在她毛茸茸的头顶上,如此许久,才轻喟一声,“不是爹娘不要玉儿,只是玉儿福分未享进,该做的事也没做完,着实不是该走的时候。” 说完,捧起女儿的脸,眼睛含笑,“早晚有一天会相见的,玉儿就再多等等,好不好?” 说完,也不等褚玉点头答应,便扶住她的肩膀轻轻一转,手朝前一指,“好女,朝光的方向走,别回头。” 褚玉不知怎的,脚下像被绳索牵住一般,朝前走去,心中虽还是不舍,但在被那双温柔的手送出的一刻,却是已下定了决心。 她看着前方的光,红橙色的,透亮的,是人间烟火的颜色,说远似乎很远,说近又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托到掌心。 她还能听到后面稻子舞动的沙沙声,褚云的声音也夹杂在里面,飘过来:“玉儿,记得给你爹娘多烧点纸钱纸衣,对了,把《六韬》和《吴子》也给你爹烧了,闲来无事,我想看看兵书。” 褚玉答应着,边流泪边笑,却记得娘的话,没有回过一次头。 后来元尹问她当时为何不留下,褚玉便说了,“我爹娘说我没活够,我也觉得自个儿没活够。” 元尹转过脸,褚玉却已经看到他强忍在眼底的泪花和因为熬了几晚而发青的眼眶,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哭。 “亏你还有点良心,”元尹的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不枉我把你拉扯到这么大。” 褚玉从思绪中挣脱出来,眼前的光消失了,重新被黑暗填满。 她眨眨眼睛,努力望过去,再望过去,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滩滩粘腻的猩红的血,取代了那些抱膝而坐瑟瑟发抖的孩子。 他们一个个被灯花婆婆选中,执灯而去,再也不会回来。 现在,这里只剩下她和身旁的那个小男孩,那孩子已经不抖了,在最后一具尸体擦着他的身体过去后。他似乎变成了一尊雕像,目光呆滞似两口泥潭,背脊挺得笔直,一动不动。
第86章 光 褚玉偏着头瞅他,觉得这孩子已经被压垮了,残存的那么一点意志随时可能断掉,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彻底摧毁他。 于是指尖一点点摸过去,抓握住他冰冷的指头,将声音压到最低,“不管下一个是谁,一起走吧,”她看着孩子转过来的惶措的眼睛,接着道,“反正都是一个死,两个人作伴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好。” 孩子没有说话,许久,方才像刚刚反应过来一般,冲褚玉点了下头,嘴唇动了动,刚想说出一个“好”字,背后却“唰”的一声,挪过来一盏青铜灯台,烛火照亮了两人肮脏苍白的脸。 孩子像触电了一般,身子弹动一下,眼睛却仍盯住褚玉,长睫扇动着,眼底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似乎在向她求救。 褚玉深吸口气,转身抓住灯台,火光飘摇,将她的手背烫了一下,她却没有松手,扯住那孩子缓缓站起身,指头插进孩子的指缝中,和他紧紧交握。 “走。” 她就这么一手掌灯,一手托着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的小男孩,朝土楼南边走去。她不敢朝太远太深的地方看,只敢注视着手中飘摇的火苗,纵然心头如鼓点敲击,却在默默念着一句话。 朝有光的方向走,别回头。 下堂就要到了,出口就在下堂的那一端,走进前面黑乎乎的门洞,就踏进了土楼的内部。 可是...... 褚玉记得那些灯光,全部都消失在土楼里面,一扇扇被照亮的窗,总是骤然暗下,每暗一次,便有一条生命消逝。 她站在门洞前犹疑,回头看了小男孩一眼,却只看见他白得似纸的额,他垂着脑袋紧闭着眼,把自己的命交托在她手里。 退?能退到哪里,现如今,她只能带着他进去。 褚玉牵着小男孩的手跨进门槛,孩子被门槛绊到,踉跄一下,口中发出一声惊呼。他知道自己到哪里了,这里,是他哥哥的葬身之地,或许很快,他也要把命留在这里。 褚玉把他的手指握紧了一点,想籍此给他一点安慰,但她知道这没用,一个心中又虚又怕的人还想给他人安慰,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屋子中铺着杂乱的稻草,鞋子踩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半人高的蛛网从梁顶挂下来,一不小心便会沾得满身。褚玉依然不敢朝远处瞧,她只盯住手中的灯台,火心蓝色偏青,中间黄色偏红,最外层是明亮跳跃的红。 “朝有光的方向走。” 她将这句话念出声,试图把自己的思绪全部集中到这一个个反复在唇边碾磨的字上,不敢有半点偏移。 “咔哒......” 可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木头踩在稻草上,不再那般清晰,但仍能听到。 “咔哒......” 又是一声,就在几步之外,有人站在那里,用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们。 褚玉感觉小男孩的身体僵住,掌心里的指头也似乎僵了,像几条被冻硬了的长虫。她捏着它们,却觉得力不从心,因为自己的手心也被冷汗泡得湿滑,指头随时能从里面脱出。 “别停下,跟着我。” 背后的喘息急促纷乱,她依稀听到小男孩“嗯”了一声,便用尽全身力气抠紧他的手指,扯着那具已经灵魂出窍的身子朝前面走去。 “褚玉,朝光的方向走......朝光的方向走......” 后面的身子猛然刹住,褚玉反复扯了几把,小男孩却仍一动不动,两脚像被粘在了地上。 “走,快到了。”她又扯了一下,却仍没有扯动,褚玉于是回过头,目光正撞上小男孩的视线。他终于睁开眼睛,泪水从他的眼眶中里渗出来,在肮脏的脸蛋上冲刷出几道白痕。 “为什么不走?”褚玉有些着急了,问了一声,又扯了一下。可是她的声音猛地收住了,在看到那只放在小男孩肩膀上的手的时候。 她死死咬住嘴唇,咬破了,才把那声已经到了嘴边的尖叫声憋了回去:那是一只桐木雕成的手,有些斑驳,却染着亮红的指甲,每一颗,都像殷红的血滴。 褚玉的视线情不自禁地慢慢上移,她发现了小男孩身后那道幽黑的影子,可是它不在油灯的光圈里,所以只能隐约看出一个人形。 是灯花婆婆吗? “闭上眼睛,不要看。”说这句话的时候,褚玉转过了头,手使劲地攥住那几根指头一扯,终于把小男孩朝前拖动了几步,“就快出去了。” 小男孩含混不清“唔”了一声,却已化成了一具无主躯壳。 “咔哒......咔哒......” 木屐的声音也跟了上来,褚玉觉得它好像从自己身边溜过去了,依稀,还能感觉到它带过去的一阵微风,夹杂着潮湿发霉的木头的味道。她步子顿了一下,脑海中千思万绪,纠缠在一起,无法捋得分明。可就在这时,手中油灯的火苗晃了一下,一张脸从油灯旁边探出来,被火光映得灼灼发亮。 灯花婆婆平视着褚玉和她身后的孩子,她的脸凹凸不平,毕竟是小刀刻出来的,难免粗陋。两只上挑的眼睛虽被黑漆描过,金漆沟边,却依然是没有神采的,直愣愣瞧过来时,目光像一只木槌,在她心脏上狠狠敲击了几下。 嘴巴是微微凸出来的,猩红的嘴角勾起,唇脂掉了几片,黑红斑驳,虽笑着,却缀得整张脸更加阴郁。 那张脸动了一下,朝右侧一歪,于是,火光便照进她描漆的瞳孔,在上面镀过一道白光,乍一看去,仿佛桐木人转动了一下眼珠子。 小男孩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这是他憋了许久的叫声,所以格外凄厉,响彻了整座土楼。他甩开褚玉的手,转身便朝后面跑去,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褚玉慌了,伸手朝小男孩离开的方向抓了一把,却只抓了满手的虚空。那孩子吓坏了,像一只受惊的小鼠钻进黑暗中,瞬间就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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