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起来了。”祁三郎戳了她一下,宋迷迭陡然醒悟,目光所到之处,见只有自己还跪在地上,众目睽睽下,像个傻子。 于是忙不迭站起,跟在莫寒烟和祁三郎身后重新回到桌旁,目光却一直盯在那碟尚未撤下的炸蚕豆上,像被那残余的几颗豆子吸住了一般,久久未动。 “既是要娶王妃,本王想着,府中那些个将军送来的美人怕是不能留了。” 恍惚间听到刘长秧的声音,宋迷迭稍抬一点头,看到他正与前来祝贺的肖闯说话,“薪犁民风保守,若是公主一嫁进来,就看到本王身边美女环绕,怕是要心中不悦。” 肖闯“啧”一声,小眼珠子转几下,“殿下思虑周全,如此,您就把她们打发了吧。” 刘长秧抿唇笑,“我想,与其打发了,还不如送还到将军这里,她们虽在我那里待了一年,但本就是都护府的人,送回来,也算是给她们寻了个好归处。” 宋迷迭看见肖闯频频点头,两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她却听不大清楚了,只看到刘长秧眼角飞快地朝自己这边瞥了一下,转瞬即逝的事情,却惊得她赶紧垂头,假意双手捻住桌布上的穗子把玩。 时间仿佛被冰霜封上了,一点一滴,流逝得极慢,可和宣旨之前又好似隔着千秋万代,仿佛,他被赐婚之前,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那卷圣旨就像一把剪刀,“刺啦”一下,将现在和过去剪成了两个世界,截然不同,永远都不可能再拼凑起来。 宋迷迭就这么坐着瞎想,直到,胳膊被祁三郎戳了一下,听他用极低的声音在自己耳朵边道,“肖闯出去了。” 宋迷迭回神,抬头看时,果见方才还在和老宦官把酒言欢的肖闯,一人从前堂后门走出,脚步虽飘飘晃晃,却很快便被黑暗吞噬。 “机会。” 她见莫寒烟用口型说出这两个字,便同他们一起起身,哪知还未离开桌边,老宦官却已经捏着酒杯朝他们这边走来,口中笑说着,“三位大人这桌的烤羊腿看着甚好,老奴来这边坐坐,三位不嫌弃吧。” 就在宋迷迭三人被那热爱交际的黄门令缠得脱不了身的同时,刘长秧在尉迟青的搀扶下走出了都护府的前堂。他今天着实喝得多了一些,大家轮流道喜,大喜之事,每一杯都不好推脱,便如数全喝了。 更何况,他今日是想醉上那么一醉的,虽然早就收到了杜歆的传话,说此桩婚事避无可避,但他没料到,赐婚的圣旨,竟是在这样的场合下传到的。 那人竟然也在,亲耳听着当今圣上,为自己挑选了一位品貌端庄德才兼备的王妃。 不过她自是不会在意的。 刘长秧看着檐角边的一弯月,眼儿朦胧,“你这傻子,什么都不懂。” “她是什么都不懂,”尉迟青把刘长秧把身上的狐裘朝上扯了扯,挡住他的脖颈,“就连......就连殿下趁机打发了那些美人出去,她心里估计也是糊里糊涂,体会......体会不了您的用心的。” “所以傻的人不是她,是我。”他扶着尉迟青的胳膊,步子跌撞着,穿过道垂花门,来到一处静谧的园子。鼻中嗅到了山桃花的清香,放眼过去,只见前方浅粉重粉层叠不穷,仿若一扇流光溢彩的屏风。 “今年的山桃花开得倒早,”眼斜睨过去,发现那盛放的花儿中间有一座亭子,汉白玉砌的,小巧玲珑,远望去,有种妙处横生的静,“倒是个妙处,我要去那里待会儿,解解酒意。” 说罢,便在尉迟青的搀扶下,顺着一条鹅卵石小路走到亭中,坐下,双臂搭在栏杆上,瞅站在一旁的尉迟青一眼,“阿青,我想自己在这里待会儿,你先去别处逛逛。” “都护府有什么好......好逛的,又不是没来过......”眼睛触上刘长秧凌厉的目光,他轻咳了一声,“今晚风大,殿下小心着凉。” 说罢,便步下亭子,走出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那亭中人影几眼,见刘长秧在不耐烦地冲自己摆手,这才匆匆地离了院子。 脚步声逐渐隐去,刘长秧方才又朝后仰了仰,从亭中探出头,去看藏在花枝中的月亮,“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说罢,轻笑一声,被酒意熏得泛红的眼角仿佛沾染上了桃花的艳丽。 如此静坐半晌,他从缓缓袖中掏出一样物事,捏在两指之间,盯住它,看它被月光灼得银亮。 是一枚铜钱,表面光溜溜的,什么也没刻,分不出正反。
第115章 寒夜 这是尉迟青从将军墓中取出来的,那日,在听了褚玉讲了那个关于塔及公主,以及那枚邪性的铜钱的故事后,他便让尉迟青又去了一趟将军墓,从里面取出了一枚铜钱。 不知是不是公主留下的那一枚,因为将军墓中,有满满几箱铜钱,每一枚上面,都没有刻着“五铢”二字。 铜钱取回来后,刘长秧便拿着它仔仔细细地钻研,看向那方方正正的钱眼,却从未在里面看到过一个肌肥肉重的男人,更遑论,看到那男人杀人,将血淋淋的人头提在手上了。 “或许......或许因为您是男子,而将军是要美......美人的。”尉迟青在一旁提议,于是刘长秧找了府中最美的一个美人过来,命她朝钱眼中看,可仍旧是什么都看不到。 “到底是何故呢?”有风来袭,吹掉几只桃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间,又一路蹭着他光滑的衣衫滚落到亭中,他又一次将铜钱举起,放于眼前,目光如注,直落到那方正的钱眼中,“如此大费周章,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忽地一怔,举着铜钱的手臂僵住,似再不会动,于是风从敞开的袖口灌进来,探遍身体各处,将整个身子震得冰凉。 他看到了,看到了一个人,从头到脚被黑纱裹着,但从身形,能看出这是一个女人。 女人就站在钱眼中,像一幅被裱起来的画,可她手里拎着人头,却还在滴着血,在地面上染出一团黑影。 风将她蒙面的黑纱吹起,露出一角白得发青的下颌。 所有的传说都是真的,只不过,紫鬓红髯的将军,变成了一个女人,腰肢被月光勾勒出明亮的弧线,她正漫不经心朝刘长秧走来,一步一步,鞋子在卵石小径上踩出清脆的“咔咔”声。 忽然,她另一只手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刘长秧看到,那是一柄长刀,刃长且宽,刀口凝着一点仿佛还在流动的寒光,想必是削铁如泥。 心头骤然一紧,他起身欲跑,脚踩到地面,却觉那地软似水流,根本站不住,于是双膝一软,跌坐于亭中,再想回头时,后颈忽的扑上一阵风,鼻中亦嗅到丝腥气。 那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背后,裹住身子的黑纱贴上了他的后脑,像从地府飘出来的蛛丝。借着月光,他看到长刀被拉长的黑影,在自己头顶处一挥,断然落下。 铜钱从已经攥不紧的掌心里滑落,他心中一片寒凉,像被灌注了冰水:原来死亡会来得如此措手不及,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砰”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刀面,可他的脖子现在已经软得无法抬起,舌尖动了几下,硬是一个字都发不出。 只能看到身后的影子倏地不见了,然后,便是一片骇人的寂静。 直到,一只手无声无息摸上他的肩膀,很轻,却将他的心拨得轻轻一跳。 他认得这只手,虽然隔着层层衣物,但他不会认错。 “景王殿下。”宋迷迭从他肩膀处探过脑袋,乌溜溜的眼睛仔细看他的侧脸,盯着他轻轻张翕发不出声音的嘴唇,“您中了迷药了。” 说完这句话,她鼻子皱了皱,似是嗅到了什么,手掌猛地对准那几朵落在亭中的桃花轻轻一挥,便用内力将那些花骨朵震出亭外。 “把迷药藏在花骨朵中,好阴毒的手段。”说这话的时候,另一只手还搭在刘长秧的肩头,指头无意中加了力度,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我,动,不,了。”刘长秧终于能说话了,噘起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朝外挤,比牙牙学语的婴孩还不如。 宋迷迭看他鼓起的腮帮子,努力憋住笑,却还是被他看到了,皱起眉头,又一次撅起嘴巴,“宋......” “殿下,都这般了,就少说几句吧,下官先把您扶起来,地上凉。” 她趁他不能动不能语,倒是放肆了许多,刘长秧受制于人,只能任人鱼肉,于是不再言语,只垂首看宋迷迭将他一条胳膊搭在肩膀上,另一只手自然地去扶他的腰。 手指触到腰间的时候,他屏住呼吸,却听那胆大妄为的丫头笑了一声,气息落在他的耳垂上,“好一把细腰。” “趁,人,之,危。” 他咬牙切齿说出四个字,宋迷迭却不以为意,手在他腰间用力一箍,将他扶起,轻轻安放在亭中的条凳上。可是手仍然是放在他的腰间的,刘长秧朝后一靠,宋迷迭的胳膊便被他的身子压住,动弹不得。如此一来,她半个身子都伏在他的怀中了,她的个头比刘长秧矮了不少,所以脑袋便枕在了他的......胸前。 如此亲密的一个姿势,简直像是合抱在一起。宋迷迭的脸腾地便热了,赶紧便想抽回手,哪知挣扎了几下,却没有成功。那登徒子整个身子靠在飞来椅上,将她的胳膊都压麻了。 正着急着,却无意间对上道从上方落下来的目光,刘长秧眼带三分笑意,面含七分春色,嘴巴虽然还不利索,但那神情分明就是在说:你继续放肆啊。 “殿下,您动......动一动。”宋迷迭面露哀恳之色。 “动,哪,里。”他继续挑衅,微热的呼吸洒在宋迷迭发烫的脸颊上。 看来软的是不行了。 宋迷迭忽然发力,手掌将他朝前一推,趁刘长秧身子朝前冲出之时,将胳膊抽回来,又在他肩头一按,将那任人宰割的景王殿下重新安放在飞来椅上。 终于解脱了。 她轻呼出口气,回头,手搁在靠背,去看刘长秧那张微醺的脸。他也在看她,桃花在他身后恣意盛开,人面桃花,原来是这般的诱人。 宋迷迭轻吞了口唾沫,目光从那张脸上挪开,被他这般注视,她总是有些心虚,“也不知是何人,竟然敢在都护府公然行凶。” 心很慌,于是急着将话头转移到正事上。 “不,说,这,个。”他却不给她机会,眼睛盯住她圆溜溜的后脑勺,嘴唇用力,“宋迷迭,你方才,听到圣旨了。” “嗯。”好像被迷药迷住的那个是她,因为只这么一个字,她却说得如此艰难,耗费心力。说完,身子像僵住了一般,她坐着不动,背脊挺得笔直,颈后的汗毛却根根立起,就像一只稍有风吹草动,便要落荒而逃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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