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迷迭伤重,讲上几句便要歇一歇,刘长秧虽心疼,却没有劝阻,由着她倾诉,下颌轻触她的额顶,嗅尚未完全被血腥味掩盖的她的气息。 她终于讲完了,略顿一下,侧过脸去看他的眼睛,“元尹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今日到乾化寺来做什么,对不对?” 刘长秧看她,满眼满眼都是她,却没有说话。 宋迷迭于是一笑,避过他的眼睛,撕下裙裾一角,捧了一抔坟茔上的土包好,这才挽住刘长秧的胳膊,轻轻道,“元尹,陪我走一走好不好?” 夜凉风疾,银灰色的云块被风逼到天的另一端,远望去,就像一座连绵起伏的苍山。 两个人就在星光和凛风中走着,共用一条大氅,互相取暖。 宋迷迭被刘长秧搀扶着,脑袋靠在他的肩窝上,“元尹,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住在我们村头儿的那个老头儿见鬼的故事吗?” 刘长秧撇嘴,“本王听太多这老头儿的故事了,已经忘了是哪一个了。” 宋迷迭轻轻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看他佯装着喊疼,故意不去理睬,望向星空,自顾自道,“有一天啊,也是这么个冬夜,老头儿半夜出门小解,看到不远处的草垛后面站着一个人,戴着顶尖尖的帽子,不是布做的,竟是纸裁出来的。看到这顶帽子,老头儿忽然就明白过来他遇到什么了,白无常啊,除了索命的白无常,还能是什么?” 刘长秧摩挲手臂,朝她挤了挤,“本王胆小,宋大人莫要吓我。” 宋迷迭睨他,接着道,“老头儿吓得尿也憋回去了,人也清醒了,转身就往家里跑,你猜怎么着?白无常轻轻一跳,就从草垛上方越了过去,也不用走的,就这么一跳一跳地追着老头儿跑来,老头儿吓得腿都软了,可是好在,脑袋是清醒的,他没命朝自己的屋子跑去,打开门的时候,背后的风声已经很近了,白无常几乎贴到了他的后背,冷冰冰的手挨到了他的头顶。” 她的眼睛忽闪一下,漾着笑意,“千钧一发之际,老头儿脑袋里灵光一现,现朝旁边一骨碌,就地滚了出去,而白无常刹不住脚,就这么硬生生挤进屋内,想再出来时,却发现门被老头儿锁死了。白无常急得在屋里讨饶,可老头儿就是不放它出来,要我也不放啊,出来了,自己的小命可不没了。” “一座房子能关住鬼王白无常,它能进得去偏生出不来?”刘长秧质疑的话被宋迷迭用一根手指堵住,他对这亲密的举止很是受用,于是不再多讲,只将她的手指握住,在上面轻啄一口。 宋迷迭脸颊发烫,将脸转过去不看他,继续讲她的故事,“老头儿在外面待了一晚,第二日太阳高升才敢返回院中,他透过门缝朝里瞧,可是没看到白无常,却见到了一只白色的兔子,正扒着墙面想从那间破屋的墙洞里钻出去。可老头儿技高一筹,兔子刚探了个脑袋出去,就被他用一块石头敲晕,三下五除二地剥了皮,放进锅里给炖了。” 刘长秧皱起眉头,“所以白无常就这样被你们村头的老头儿给吃了?那这勾魂索命的差事以后归谁来做?” 宋迷迭笑,“不是还有黑无常吗?”说完,见刘长秧露出“无语问苍天”的神情,忍着笑继续道,“故事还没完呢,这老头儿吃了兔子,颇为心满意足,觉得浑身注满神力,于是便到后院去磨豆腐。可也不知怎么的,那磨盘用得甚是不合他的心意,没推几下,磨脐就断了,于是老头儿冲磨盘狠狠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回房去了。” “我当时路过他家院子,正好看到老头儿气鼓鼓地进房,便想去看看他怎么了,谁知刚走到磨盘旁边,就听到了一阵细细的哭声,却是那坏了磨脐石磨发出来的。” “一只石磨怎么会哭?我呆愣住,可过了片刻,那哭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听起来多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我吓一跳,扭头,却见磨盘长出了眼睛和嘴巴,虽然古怪,但一眼便能看出,它是那老头儿刚去世没多久的老妻。它见我看着它,愈发哭得抽抽搭搭起来,说什么我的命好苦啊,千辛万苦回来,他却不认得我了。” “原来她放心不下老头儿,所以返回阳间看他,可按照地府的规矩,鬼魅还阳是不能用自己生前的形态的,以免吓着世人,乱了纲常,所以她才化成白无常,化成兔子,化成磨盘。” “亲人还阳吓人还是索命无常吓人?”刘长秧有些困了,声音低沉喑哑,这些日子他总是贪睡,昨晚张常青派人来府里通知他后,他便马不停蹄赶到轮台,一直到现在天快亮了都未歇息,难免倦怠。 宋迷迭听出他声音中的疲意,于是随便捡了块干净一点的地方扯他坐下,只是现在他们换了姿势,由她来托住元尹,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第138章 起事 宋迷迭浅笑,“我也觉得她傻,所以便决定把这件事告诉老头儿。可我到了屋里,却发现老头儿不在,拴在前院的牛也不在,他一夜未睡,竟然还有精力到地里放牛,实在是让人佩服。” 刘长秧发出一声沉沉的笑,“我也佩服。” 宋迷迭也跟着他笑,一边笑一边揉被风吹得进了沙的眼睛,指节沾上一层湿意, “我在田中找到老头儿,告诉他无常、兔子、磨盘都是他的老妻,她放不下他,所以回来看他。怎知老头儿听了这话,并没有表现出讶异来,他牵牛朝前走,连头都没有回:‘我当然知道是她,我和她过了几十年,难道还认不出来?’” 刘长秧打了个呵欠,“那他为何还要锁了无常,炖了兔子,骂了磨盘?” 说话间,他的眼睛已经闭上,头耷拉在宋迷迭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宋迷迭伸出一只手去抚摸他乌黑的头发,手指插入发间,取走他常束头发的一只发簪,轻声道,“老头儿说,我假装没认出来她,她便不会死心,会一次次地回来,这般,便像她从未离开过一样。” 说着,她轻轻在刘长秧眼睛上轻啄一下,见他无知无觉,便解开大氅在他颈间系好,轻托他的身体靠在身后的树上。她静静地看他,把他的模样印在心里,柔声道,“元尹,你也会认得我吧。” 我会回来,化成风化成雨化成阳光和露水,若你感觉得到,不要犹疑,伸出手,便能将我拥进怀里。 月亮落下去的地方,毒五步在那里等待着,她朝他走过去,一次都没有回头。 看着宋迷迭的身影消失,张常青才从乾化寺中走出来,身上的铠甲被月亮镀上一层银光,看起来,就像寺中的天王像落入了凡尘。 他朝刘长秧走过去,还未近身,便见景王殿下已经撑地半坐,目光灼热,去望那个再也看不到的身影。 张常青疾步走到他身边,搀扶他起来,手触在刘长秧腕间,心中已然一震,皱眉道,“殿下脉象虚弱,遍体冰凉,先回寺中歇一歇吧。” 刘长秧依言在张常青的搀扶下随他往回走,靴子在雪地踩出一个个深坑,竟像是踩在自己心上一般,疼痛难遏。张常青发觉他体力难支,颤声道,“殿下莫要忧心过甚,常青定会为殿下寻遍天下医士,疗此恶疾。” 刘长秧苦笑,“世上最好的郎中刚刚殒命于此,我若非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方才又怎会放她走?” 张常青自然知道此病的凶险,悟真精于此法,可这么多年,竟然还差点因为几次小小的风寒断送了性命,左道邪法,无论怎么文饰,说白了,终究是害人又害己的东西,若非为了自保,为了险中求胜,谁又会学这样一门邪术? 更何况刘长秧是被人下毒,长达两年的慢性毒剂,已经损毁了他的根基,再加上他近日频繁使用祝由术,红婆婆,肖闯,还有那几个长期被他控制的景王府的歌妓,所以当邪毒的威力骤然表现出来时,已是回天乏术。 张常青在心里嗟叹:都说皇室血脉有真龙庇佑,怎么这根正苗红的刘长秧却像是走在天梯一般,历经磨难,眼看便要登上顶峰,却还是在登顶前失足落下,功亏一篑。 念及此处,自是惆怅万分,面上却不敢表现,只搀扶住他走进乾化寺,扶他在刚铺好的一张软榻上坐好。 刘长秧坐稳,便向张常青讨酒吃,见他面露难色,笑道,“常青放心,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区区一壶酒,不会让阎王提前带走我的,再说了,咱们的事情未成之前,我又怎会离开?” 张常青听他这样讲,心中绞痛难当,想劝慰两句,又觉这些虚无缥缈的话在他面前实在是不必讲的,于是只命手下热了一壶轮台特产的石榴酒,呈到他面前案上。 刘长秧见了酒忽然来了兴致,却仍顾及着身体没有畅饮,只盛出一杯,和张常青对月小酌。可即便克制着,他却很快就醉了,张常青不是没和他吃过酒,知他酒量深浅,今天醉得这么快,无非是因为一个人。 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这个人,天快亮的时候,只喝了半杯酒的刘长秧第一次很失礼节地趴在案上睡着了,被张常青架到软塌上时,都无知无觉,连眼睫都未曾翕动一下。可就在张常青为他盖上被衾,掖好被角,他却翻了个身,背对他,眼睛去望窗外愈来愈白的熹光。 “我知道她一定会走。”刘长秧的声音很小,后背微微蜷缩,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躲起来,偷偷舔舐伤口。他终于是忍不住,在张常青面前流露出谁都未见过的,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阴司地府不是地狱,这豺狼当道长夜难明的人间才是地狱,莫寒烟和祁三郎的血让宋迷迭认清了一个现实:若是陷足地狱中,只会面对更多的失去,甚至这些失去,与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息息相关? 当年虚山便因失去了自己爱人而后悔终生,所以才教导她要断情忘爱,可情是什么,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既已生,再难灭。 可偏偏让她情之所钟的,是与黑暗纠缠最深的一个人,她不怕陪他一起坠落,怕的是,他的对手以她作要挟钳制,怕的是,要再一次面对与所爱之人阴阳分隔的厄运。 “常青。”许久后,刘长秧手撑床榻坐起,脊梁挺得笔直,就像远处那株根深入地,不怕盐碱和黄沙的挺拔胡杨。而此时朝阳已冉冉升起,彩霞像缕缕金丝浮游中天,在他身周镀上一层炫目的光晕。 “万事俱备,东风已至,该起事了。” 永安十一年四月初一,景王刘长秧在禹阳起兵,挥师南下途中,遭到都护府驻军和河西营的合力反击,被逼退至薪犁境内。 刘长秧早年便与呼揭有约:若一日他起兵造反,呼揭必鼎力相助,条件便是事成之后,将西诏疆土划归薪犁。 所以当刘长秧来到薪犁时,呼揭亲自率部前来迎接,还随身带来了契书,上书两件事,他派军帮刘长秧击退都护府与河西营,而大燕与薪犁的边界线,则要朝南推进八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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