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一道影子,若不是细微的呼吸,几乎能令人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仿佛以此提醒着我和他之间身份的距离。 所以有时候,我看着他,近在咫尺,却分不清究竟哪一刻的他才是真实的。 因此偶尔难免会想,他不会真是由一块石头所化的吧? 所以才会这样硬冷,所以才会这样完全的不近人情,只在讲经说法的时候,眼里才有那么点儿光芒。 这么一想,似乎当初那颗珠子令人困惑的行为,就变得有点合情合理起来。 一个如此单调又安静的世界,偏偏身边伴着的是个如此安静又淡漠的人,久而久之,势必会让一颗并不安分的心变得无法安静。 佛说看破红尘,六根清净。 可是若连红尘都不知为何物,又怎么做到六根清净。 想必那颗珠子,也是如此的。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亦是山,见水亦是水。 灵山修行的第四百年,素和如往常般带着我到禅院外散步时,我看到环绕在灵山结界外那片原本浪潮汹涌的云海,变得比以往轻薄稀疏了许多。 那是灵山难得一见的雨季。 五百年一度,八部天龙过境,所以原本城墙般厚重的云层,都被龙尾给扫散了。 听小沙弥说,如果运气好,可以看到南天门外九龙吐水所幻化出的彩虹桥,听说是罕见的瑰丽,如能见上一次不枉此生。 能让清心寡欲的和尚带着那样一种艳羡说出这番话,想必那景色确实是美到极致的。 可惜我运气不好,等了一天也没能看到传说中的彩虹桥。 不过,倒是没有错过另一样被人提起过很多次的景致。 每隔五百年,当云海因天龙过境的缘故变得稀薄时,站在灵山最高的地方往东眺望,你能看到离得很远的地方,在平时完全被浓厚云层所笼罩着的那道苍穹的最深处,有一片浅浅的影子。 像座孤岛,孤零零悬浮在天际的尽头,通体泛着琉璃似的光。 素和说,那是个终年被冰层所覆盖的世界。 晶莹剔透,因而璀璨生光。 据说无论什么样的季候,那地方都是照不见丝毫阳光的,所以除了冰雪一无所有,甚至气温比阴界还要冷上百倍。 而这个寒冷到极致的地方,被称作昆仑圣域。 圣域万年不化的冰层里,囚禁着一头凤凰。 凤凰属火,亦是不死不灭的神兽。 如此尊贵之物,原本离囚禁这两个字是极为遥远的。 却为什么会被囚禁那种极寒的地方? 在我修行的第五百个年头,终拗不过我执着的好奇心,素和对我说起了那头凤凰的故事。 他说,那头凤凰的名字叫清慈。 诞生于盘古开天之初,他是天帝同西王母的妹妹有了私情后而诞出的一名私生子。 在天庭,他原本拥有着极高的地位,甚至连九天玄女都是曾是他的妻子。 但有一天,为了一个女人,他落入了西王母编织已久的圈套,不仅伤害了自己新婚的妻子,甚至杀害了在昆仑守护圣物的八部天龙,只为了给那个女人挽回一线生机。 那女人和我一样,也曾是灵山上被佛法所度化的一颗神珠。 因为多年前在那头凤凰落难时救过他的命,从此与他结了缘。 然,那段短暂却也美好的缘分,却因西王母久藏在心的恨所打乱。转而,成了孽。 孽缘让这两个原本有缘无份的人懵懵懂懂走到了一起,又让他俩在互生情愫后被硬生生拆离。 由此逼迫凤凰在无穷的执念中犯下了不可赦免的天规。 为了挽救被嫉恨交织的玄女打碎了元神的那颗佛珠,他打伤玄女,斩杀了八部天龙,盗取了昆仑寒冰下封印的圣物,甚至为了保护她残余修行不被发现,不惜引火自焚,险些将灵山化为灰烬。 可惜,在做了那么多努力后,那颗佛珠仍是死了。 后来的后来,西王母因逆天改命,遭贬。 玄女擅自动用天罚,又受了重伤,折损了万年的修行。 而凤凰清慈,则被五百道捆神锁永远地禁锢在了那个终年只有冰雪的世界,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种种万劫不复,皆因情之一字。 “为情所累,为情所困,殊不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以此番话为终结的那个故事,十分简单。 却在素和甄平铺直叙的淡然中,隐隐充斥着一股令人绝望的跌宕与萧瑟。 所以我沉默了许久,才迟疑着问:“素和,什么叫为情所累,为情所困?” 他目不转睛朝我看了片刻,然后道,“大约便是用情之深,到了作茧自缚的地步。” 作茧自缚?这绝非一个正面的词眼。 甚至可说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形容。这也难怪,内中所涉及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得善终。 只不过,故事里那个罗汉……那个同素和一样,守护着一颗神珠的罗汉,虽身处在这段故事中,却又仿佛是从中抽离而出的。 像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由始至终冷眼观望着一切,正如素和边说那个故事,边看着我时眼里那抹平静无波的悠远。 于是,似乎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遂想了想,我问他:“那么素和,总有一天我也能像那颗珠子一样修成人形么?” “对。” “那样的话,我会不会也遇到一个像清慈一样的人?” “……不知。” “但愿不要遇到。不过,即便遇到,我也不会有同那颗珠子一样的命运。” “为何?” “因为,无论怎样,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毁了我如此多年来所得的修行。” “如果真的遇到,那又便会如何?” “真的遇到……”我看着他那双读不出任何情绪的黑色瞳孔,朝他笑了笑:“那,既然曾经忘记过,不如索性忘记得彻底一些,忘得即便再见到也无法爱上他,那才好。” 为情所困么?怎比得过我那么多年的修行来得重要。 那个时候,我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带着每一世梵天珠初初涉世时懵懂的自信和天真,我轻信着自己的谨慎和判断。 直到又一个五百年过去。 灵山修行的第一千年,我终于修成人形的第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 那天我感受到了自出世以来最为强烈的疼痛。 所谓破茧成蝶。从一颗珠子到有了复杂的形态,这种疼痛是无可避免的。 亦是最为值得的。 然后,我看到了自己的手,看到了自己的腿,看到了自己踩在地板上的两只脚。 人的脚,灵巧得能让我踮起来原地打转,还能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虽然浑身依旧还剧痛无比,但一股难以言明的喜悦和兴奋瞬间吞噬了我,令我完全顾不上再去镜子前照一照我的脸,就径直往禅房外冲了出去。 素和甄所说的脱缰野马,形容的大抵就是我当时的样子。 我几乎像是疯了一样往外跑,速度之快,快得从那些轻扫禅院的小沙弥身边经过时,他们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动静。 甚至我的手从他们光滑的脑门上掠过时,他们还以为是风。 摸了摸脑勺,继续扫地,而我经过时衣摆带起的飞叶,直到我跑出院门才刚刚落回了地面。 狂奔到忘乎所以导致的结果,最终就是迷失了方向。 灵山之大,不仅仅只是一座山,几座寺。它是一个看似方寸,实则无限的地方。 而我所熟悉的,仅仅只是素和带我去过的几处地界。 所以,当我意识到周围的陌生时,我已在这个地方再也找不到来时的方向。 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好在时间这东西,对于我这样一种生物,是没有任何局限和威胁的。 不会轻易的累,更不会有饥饿和干渴,因此只要一直不停往前走,我想无论要走多少时间,总能碰到一两个巡山的比丘。 但随着一次又一次夜幕降临,我却始终没见到一个比丘的身影。 四周只有树影重重,间杂着一两声鸟叫,从白天到夜晚,我开始渐渐感到不安。 我从未见过素和甄发怒的样子,但隐隐有个感觉,这次怕是真的要被他责罚了。 因为我知道,作为一颗终日被妥帖供奉在禅院内的梵天珠突然消失了那么久,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而以素和的本事,他断不可能在我消失那么久后完全查不出我的所在。因此,至今他都没能找到我的原因,想必是这地方有着连他都不知晓,亦或无法解开的结界。 正自想得焦躁时,忽然我感到眼前那条细长悠远的路面上,隐隐有身影在晃动。 但这一发现并没有让我高兴,因为它们不太对劲。 那些晃来晃去,细巧曼妙的身影,虽看不清长相,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她们是女人。 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当我刚下意识放轻脚步的时候,她们便纷纷朝我回过头。 嘴里咯咯地笑,笑声像银铃般好听,却叫我瞬间全身每一个细胞都紧绷了起来。 灵山是佛门圣地,除了我这个修成人形的珠子,我从没在这里见到过一个女人,何况还是如此妖娆的女人。 那必定不是从天宫过来参拜佛祖的神。 却也不是妖。 在冷静下来仔细辨别后,我意识到,她们是被以某种法术所幻化出来的东西。 佛门圣地,六根清净执地。光天化日之下能在这样洁净的地方制造出这种东西,到底会是何方神圣? 正当我一边琢磨,一边小心翼翼绕开那些身影,一步一步继续慢慢往前走时,突然前方一棵参天大树的出现,令那些环绕在我身边银铃般此起彼伏的笑声,兀地终止。 树是我前所未见的巨大,仿佛顶天立地。 通体亦是我前所未见的颜色。 那是一棵浑身像被镀了层金属般熠熠生光的银色菩提。 “刹大人……” 就在我直愣愣朝着那棵树呆看时,我听见身后有人这么轻轻地说了声。 我想回头去看那是谁,可是脖子不听我的使唤,只下意识朝着那棵大树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树好亮,亮得刺眼,通体银光闪烁,很快灼得我两眼生生地疼。 疼得眼泪都几乎快被逼出来时,忽然我看到树上有个人。 盘着双腿,高高地坐在树冠上,那人低头看着我。 树的银亮衬着他一身墨黑的衣,他像只巨大的黑色兀鹫,但脸上的笑容却十分明媚。 明媚得几乎让人可以忽略他目光中那道仿佛冥府幽火般的冷。 他用那样一双血色的眼,由上至下朝着我缓缓审视了一圈。片刻后,轻轻拍了拍手,脸上的笑容绽得更开:“梵天珠,几时修成人形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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