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出那是一头成年的饕餮。 一旦进食,就无法轻易停止的饕餮。它巨大的吞咽声立刻将身后其余的兽也吸引了进来,它们如此贪馋又急不可耐地聚作一团,在饕餮边上匆匆地舔着地上的血,不出片刻便把原本水塘般厚的积血舔得干干净净。 然后开始争夺剩余的那些,并为止争闹起来。一阵尖叫嘶吼,扭打得如此激烈,仿佛不是为了争地上那一小口连舌头都包不满的血,而是为了争一处巨大的势力地盘。 直至沿着血液的流势一路打到我身边,撞到了我的身体,那些兽微微一愣。 随后不约而同望向了我,离得如此之近,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它们鼻子里喷出的呼吸灼热地撒在我身上,而我伤口内血的味道一瞬间令它们的唾液流了出来,一边看着我一边滴滴答答地流着,却又因着某种顾忌没有继续靠近。 只一遍又一遍地嗅着,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哝声。 如此僵持,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室内乍地响起如雷般一阵咆哮: 吼! 是那头巨大的饕餮,此时它已将最后一点血液也已吞进了肚里,却也因此变得更加贪馋。两眼内的光芒由此闪得更甚,在感觉到周围那些兽垂涎又谨慎的举动后,它猛地一跺脚,头一低朝着我身周那一圈兽一头撞了过来! 那些兽顷刻间被撞得四散开来,与此同时,那饕餮一张被我的血染得猩红的嘴蓦地张开,朝着我脖子处径直竟咬了过来!眼看着便要被它将脖子一口咬断,这时突然半空里忽闪而过一道银光,带着低低一声吼,便如利剑般刺过那饕餮的双眼,将它惊得急速朝后退开。 随后就地一滚站起身,欲待再次扑向我,那饕餮却突然失去了方向。 因它两眼竟被抓瞎了。 血淋淋两个洞令这饕餮痛得一声大吼,随即跳起身在半空里一阵乱抓,却哪里寻得到那突袭了它的东西。 因那东西此时正好整以暇地蹲在房梁上朝下看着。一边看,一双碧玉般晶莹剔透的眼细细弯成两道线,似在笑。 是头似笑非笑,通体洁白的九尾狐。 如此美丽的一头动物,美得竟令我一时忘了身上的疼痛和刚遇的险境,只呆呆抬头朝上看着。眼见它似乎感觉到了我目光朝我瞥了过来,却忽然耸起双耳,朝外头飞快看了一眼。 也不知窥到了什么,便立刻一甩长尾朝着窗外纵了出去,此时周围那些山兽也突然间慌乱起来,仿佛在空气里嗅到了什么令它们恐惧的味道,即刻慌不择路地四下逃散了开去,不消片刻便跑得干干净净。 只留那头饕餮依旧在房里扑腾着,吼叫着,将原本无比整洁干净的一处所在破坏得一片狼藉。 随后突然停顿了下来,它耸这巨大的鼻子在空气中一阵乱嗅,片刻蓦地将头转向房门处,裂开嘴露出一口獠牙,对着门口低低一声咆哮。 而咆哮声刚刚出口,它整个身体突然间碎裂了开来,因七道细若蛛丝的弦从门外飘了进来。轻飘飘在那巨大的山兽身上卷过,它立时化作了一堆碎裂的尸体,尸体无声倒地那一瞬,轰的声燃起一团碧火,它以比饕餮更快的速度将这头贪吃的兽吞噬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一点灰烬都没有,当火光熄灭时,只留一片青烟带着股呛人的味道在整个屋子内弥漫开来,随着窗外一阵风卷过,不消片刻便散得不留痕迹。 然后一点冰冷的东西被一只手涂抹在了我脖子上。 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立时止住了伤口处不停涌出的血,也将一丝冰冷的东西带进了我的体内。然后半个身体被身后那人从地上托了起来,他手指顺着我脖子掠到我发上,轻轻抚摸,温柔得几乎像是素和的叹息。 但话音却是冰冷的。他贴近到我耳边,用那冰冷的话音淡淡对我道:“弱肉强食。梵天珠,你既如此不愿待在此处,那便想办法强过于我,免得有朝一日如这饕餮一样的下场。” 六. 清慈说得轻描淡写。 但要想强过于一只盘古开天后便诞生至今的凤凰,又岂是说做便能做到的。 而人既然不能藉由死来逃避命运,便逃不掉活罪的降临。 因那日我触犯了数条天罪。 无论是盗窃了织女的神针,或者试图自尽,亦或者令饕餮被清慈所杀……这些都是我的罪。 当年斗战胜佛仅仅偷吃了蟠桃园的桃,便被捉进老君炉以三昧真火炼烧了七七四九天,如今我偷了织女的神针,又累及饕餮被清慈杀死,那罪名可想而知。因而就在当日夜里,我便被天庭派来的神将押解到南天门,高高绑在南天门的行刑柱上,被处以了百日之刑。 整整一百天,每一日每一夜,雷劈电射,雨打霜冻。 所谓死亡的滋味,怕不过便是如此。 每一天我都能闻到那根柱子上过去受刑者所留下的血腥味,如此浓烈,它们被深深烙刻在刑柱充满了伤痕的身体上,就像千万年来那些受刑者痛苦的□□而凝聚成的一团亡魂,亘古永恒地存在着,在每一个新的罪者被绑上的一刹那,将他们狠狠地抱住,恨恨地将自己通体的戾气同他们融合在一起。 于是每一天我都对着西天的方向望着,在刑罚不那么剧烈降临时的间隙。我期望有一天我佛慈悲,能令我在一片被云雾所笼罩的城墙外见到素和自那个方向朝我走来。 来见我,来接我,来把我这个离开了灵山后便什么也不知,于是怎样都无法生存下去的我带回去。 但每每期望,又每每以失望所告终。 他始终没有来过,正如他那天如此干脆而决绝地将我押送至落岚谷。 显见,他是真的已经完全丢弃了我。 第一百天的那个夜晚,我终于见到那云雾缭绕的地方,有道人影朝我走了过来。 但那时我两眼几乎已经全瞎了。 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觉得有些熟悉,那人慢慢走着,到我身边抬头望着我,随后将我从刑柱上放了下来。 拨开我的衣服,衣服上粘连着我被霜寒冻结住的皮肤。 那刻我疼得尖叫起来,他闻声停了手,然后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 “谁?!素和吗??”我立即摸索着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径自抱着我转身慢慢往回走。 沿途的风将他身上的气息吹到了我脸上,那熟悉却又令我一瞬间将心沉了下来的气息……于是我垂下手,亦同他一样地沉默了下来,然后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一点一点哭了起来: “为什么是你?素和他真的永远都不会再来看我了么……” “是的。”清慈道。 “为什么……” “因为你所做的一切会连累他。” 那天之后,我好像一具死尸般不吃不喝独自在床上躺了几天几夜。 有时候,会感觉有人到我房里来看看我。有那么一阵我以为那人是素和,但当我清醒时,睁开渐已恢复视觉的两眼,却只见到清慈一人在我边上坐着。 低头弹着琴,弹着我一首我到此至今从未听他弹过的曲。 亦是我自降世至今,从未听到过的美妙至极的曲。 所谓天籁。 乃至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忘记在他拨动琴弦的那一瞬间,不单引得谷内群鸟一片寂静,亦引得上界游龙自天而降,在一旁静静垂听着,温顺得好似水里的鱼。 曲终时那些龙便走了,落下一片金鳞,他将它拾起用指碾碎,随后撒进杯中用酒调匀了送到我嘴边,示意我将它喝下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让我喝这东西。 最初有些抗拒,于是他抱我坐了起来。他抱着我的姿势同素和真的很相似,不由令我有些惊愕,亦慢慢顺从了下来,最终将杯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岂料喉咙里立时剧烈地烧灼了起来。 烧得脖子上尚未痊愈的伤口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我立即意识到不对,当即使劲将他推开,但刚一用力,我突然从嘴里吐出一颗龙眼大的珠子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手心。 他见状轻轻将它握住,在我还未来得及扑过去夺的时候,起身挥袖,将我一把挥倒在了床角深处。 “这元神我先替你保管着,梵天珠。此外,灵山那个守珠罗汉,从此你不必再想着他了,因自今日开始,你便是落岚谷中的林宝珠。” 留在落岚谷的第十年,清慈给了我一个名字,叫宝珠。 姓林,因他还未化身成凤前,曾有个人类的义父便是姓林。他说那男人养育了他,却又将他当做部落的活祭葬送了他。提起这段过往时他那双平静如水的眼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憎,他将这样憎恨着的一个人的姓赐给了我,又草草了事地定了我的名。 宝珠宝珠。如此简单的一个名字,简单到连那些学舌鸟都能无比精准地学会,然后带着它们奇特而鼓噪的笑声反复念着,戏谑地从我头顶纷飞而过,放肆地以它们简单又可笑的方式嘲弄着我。 每每这时总不免令我怅然,然后拾起石子朝它们仍过去,恶狠狠地对着它们大叫:清慈来了! 它们便带着咯咯的笑声一飞而散,一路依旧叽叽咕咕,反反复复念着我的名字:宝珠宝珠……宝珠宝珠…… 清慈是凤,凤乃群鸟之王,亦是瑶池的护池真君。 因他弹得一手好琴。 每每弦音一起,群兽皆静,至动情处,便忘了终日困居在瑶池的不安,心绪由着他的曲声或喜或悲,或雀跃或沉静,令这一方土地经年维持着一派祥和的美丽。却也同时,用着他手中的弦丝镇守着那瑶池去往外界的唯一通道——落岚谷。 弦能抚慰,亦能杀戮。 而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离落岚谷如此之近,却从未听清慈谈到过。但透过结界,依稀可以窥见那是一处同落岚谷并没有太多差别的地方,有山亦有水,但四周层层雾霾缭绕,令它永远都无法让人看得真切。 几乎每一天我都能见到有从瑶池偷跑而出的神兽,就像那天闻到了血腥味而潜进清慈府邸的那些一样,它们总是沿着那条通道一路往前,到了落岚谷的边缘,然后纵身一跃,眼看着便要跃到前方那一片似乎近在咫尺的世界,却在啪啪一阵闷响过后,它们的身躯便在结界柔和平静的光芒下,非常迅速又可悲地裂成了无数道红色的碎片。 而每每看到这一幕,我就会觉得身上一阵剧痛。 仿佛被碾碎的不是那些神兽,而是我的身体。如此可怕的结界,它将整个落岚谷和瑶池隔绝在这样一片静得如同坟墓般的地方,亦让我同那些神兽一样,纵然万般不甘,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蛰伏在这个巨大的囚笼里面,如此,任时光荏苒,似乎同我再也毫不相干。 渐渐的也就开始不再去想那个远在灵山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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