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祖上曾经出过飞升之人,风光过极长一段时间。 要是在以往,柳无归想要和孟家家主说上一句半句话,那都是要差人提前三天递交拜帖的。 而今日,他靠在议事堂的交椅上,抬了抬眼皮,对着眼前的半大小儿道:“想变强吗?” 原本垂目在门边的孟少家主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 天光自他背后洒落,将他整个笼在阴影之中。 他怎么不想变强,他做梦都想变强。 一天之内失去父母祖父母,他连伤心都来不及就被莫名其妙被推上了家主之位。 孟家以剑术服人,他剑意稀疏。 孟家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充斥着怜惜,但又无人信服于他。 他的亲人亡了,孟家也要没落在他手上了。 柳无归眯了下眸子,“你知道龙珠吗?” 将龙珠封进剑中,你的剑灵就是真龙。 哪怕是三岁孩童,随手一招便有虎啸龙吟之势。 龙皮可做甲,龙骨可为剑。 孟家小儿,你想变强吗? “可……哪里有龙?” “哈哈哈哈哈,哪里有龙……” 柳无归隐在暗处,笑声回荡在大厅里。 太湖水君的真身不就是一条龙吗。 太湖水君一死,曲水的水源永远落在云梦泽,谁都挪不动抢不走。 谁都不用死了。 可谁敢动手呢…… 谁能动手呢…… “孟家小儿,你想要变强,就去做一件事。” 孟家少主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水君大人救了长陵城……” 柳无归忽然魔怔般笑了几声,大声道:“是我们救了长陵城,是你爹你娘救了长陵城!” 他眼中爆出狠厉,声音如同染血的尖刺,“水君要将水源送走,大旱再来一次,谁经得住折腾?长陵城要完了!” “你爹娘就白死了知道吗?” 在秋老虎最盛的那几日,谢长安将水源从曲水借调过来,长离留在曲水安抚子民。 水源落地的刹那,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铜锣声。 紧接着谢长安胸口猛地一震!从云霄上直坠而下! 方清清和方清衍正在习剑,感应到异常的灵力震荡,匆忙赶过来的时候,柳孟两家已经带人围住了极为虚弱的谢长安。 方清衍开众人,执剑横亘在谢长安身前,质问道:“柳无归,你在干什么?” 柳无归道:“我在干什么……我在救长陵城百姓!” 方清清将谢长安搀扶起。 搬移水源的确极其耗费法术,但也不至于如此虚弱。 那为何会…… 谢长安没有听,也没有看柳无归,只是蹙着眉有些难过。 “不要……” 方清清忽然愣了一下,随即神情竟带着些悲怆。 因为她想起来,上一次谢长安露出这个眼神时发生了什么…… 在那声铜锣响时,长陵城中所有的龙王庙神像都被敲碎了。 推庙之事并非首发。 但这一次,不一样。 长陵城里所有人活下来的人,在那一天都看到了谢长安施法布雨。 他们知道这是谢长安是太湖水君。 他们也知道太湖水君没有弃长陵城。 他们还是将庙推了神像砸了。 搬运水源本就有违天道,伤及仙根。 加上庙观一次性全部被毁,谢长安如今几乎是最虚弱的时候。 柳无归推了一把孟家少主,“动手,龙珠归你。” 孟家少主执剑的手微微颤抖着,在沾上谢长安衣襟的刹那,一阵银蝶狂怒而起。 方清清手持着惊鸿剑,眼中怒意腾腾。 她剑指着孟家,柳家,全城百姓,一字一句道:“谁敢?” 柳云归手中的净灵扇一挥,扇骨轻轻将惊鸿剑的剑尖挪开了几寸。 他怪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方家也是长陵城里的人,你们兄妹大义凛然,就要拉着整个长陵城一起慷慨赴死吗?” 柳云归知道方清清剑术在他之上,却并无惶恐。 “方清清,你还没有飞升,这把剑尚未斩尽妖除尽魔,就要掉转剑尖,来滥杀凡人吗?你不想飞升了吗?” 这偌大世间,修者百万,无一不想飞升。 方清清这柄惊鸿剑纵然千变万化剑气冷然,也断不敢沾惹上无辜凡人之血。 “不分二类,同乐同修……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清清这一刻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个世间只要有活物,就不可能不分二类。只要有私欲,就不可能同乐同修。 她现在觉得不解,不忿,不值。 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狂的怒气压在每一只灵蝶之上。 在大家惊恐的眼神中,方清清知道,自己的剑道,在这一天尽了。 银光剑阵包裹住两人,柳无归手中的扇子将扇未扇,他诧异的低头看着从自己胸腔贯穿而出的银蝶,和被银蝶洞穿的血洞,眼睛里流露出极度不解。 她怎么敢…… 怎么会有人,这样轻而易举的弃道。 怎么会有人,甘愿不想飞升呢…… 然后那柄被银蝶包裹的剑,又指向了孟家。 孟家少主哆嗦了一下,佩剑锒铛坠地,他颤抖着道:“我……我没有……我没有动他,我只是,我只是告诉城里的百姓,水君要把水源搬走……” “是他们……是他们啊……” 是城中的百姓啊。 大家知道有荣必有枯,有生必有死。 旁观时每个人都是智者,可当真落到自己头上时,谁能坦然说一句,“理应如此”? 求生是本能。 城中百姓有什么错,他们只不过是不想死,想活着罢了。 这不是大家一开始,一起努力想要做到的事情吗? 怎么又错了呢…… 有那么一瞬间,方清清烦躁地想着,天道果然不可违。 万物枯荣,新旧接替。 不过就是时间到了罢了,谁都不该强留的。 一道天雷劈下,乌云蔽日的瞬间燥热的长陵城中倏然飘起碎雪。 在冷雾中缓缓走出一人,白衣银发,周遭缭绕着一层极厚清辉,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辰虚帝君,代天问责。 此事终于还是被天阙察觉了。 谢长安身形踉跄了一下,又堪堪稳住,“谢长安自愿请上神责罚,只是借调水源乃我一人所为,于长离漱君无关。” 谢长安从一开始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甚至这一天比他预计中,来得还要更晚一些。 那天众人被一掌推出结界之外,什么都看不分明,只听见万道天雷沉沉落下。 长陵城里落了久违的一场,属于自己的大雨。 太湖水君庙和那些被损毁的神像一并消失在了这片土地之上。 长陵城挣扎在生死之间的那几个月,理应是让人记忆深刻,会记录成册广为流传才是。 但是却似乎被有意地抹去了,以至于人们一提到那几年的事情就不约而同的觉得有些模糊。 即便是提起从前太湖水君,人们也只是顺口说上一句,“哦,就是那个,喜欢放花灯,爱热闹的水君大人啊。” 仔细来说,也不是所有人都忘却了。 譬如方家就要记得真切一些。 那一天谢长安并没有在天雷之中瞬时灵识俱灭,他的仙辉化作人形,在人间强留了一天。 说来好笑,他明明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似乎总是在做一些勉强的事情。 许多年后,方家后辈们在族谱的犄角旮旯看到方清清与水君大人的婚约,免不了有些风花雪月的猜想。 比如那个被遗忘的水君大人一定是喜欢极了方清清,否则不会在方清清尚未凡人时就立下婚约。 只有当年在场的人知道,那时的婚约只不过是解围的权宜之计,既无媒妁,也无实情。 但谢长安强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天,的的确确是与方清清一起渡过的。 方清清天资聪慧,伶俐机敏,尚在年少时便能轻而易举堪破剑道,却又能被一盏花灯哄骗上好几年。 剑意如惊蝶起舞,如同小姑娘的开玩笑舞的花拳绣腿,却又曾是坚不可摧的屏障,挡在了长陵城的生与死之间。 谁能不动心呢。 只是因时机不太对,而显得有些潦草了。 作者有话说: 待会儿凌晨12点还有一更,明天要出差所以凌晨更
第40章 长陵终章 还有一些话他原本想等方清清飞升之后再同她说。 以方清清的资质, 可能再过一二十年,至多不过百年。 他便能将方清清领到南天门,找到杜衡杜芷他们几个, 一板一眼地同她说:“本君从不骗人, 你不信去问他们, 花灯是不是真的能飘过南天门。” 这个场景他曾经想过许久。 前些年,听杜衡说辰虚帝君收了凤族三殿下为徒。 凤族性格活泼,龙凤两族向来合得来, 想必方清清飞升之后,哪怕长居九重天也不会太寂寞。 仙者寿长, 本不太会去想长远的东西的。 想来自己做水君这么些年, 还是没堪破神仙一道。 “龙族天生神格, 无需经历修行一道,本君曾以之为幸。”谢长安一身玄墨袍摆,行于风中,衣角被风高高扬起,又轻轻放下, 就如同普通的官家公子一般。 “实则不然, 身为仙者应懂舍得,知因果, 不强求,敛私心。若没堪得破,还是少行走人间,莫要沾上尘缘。” 仙者之能太过广大,擅自插手人间事, 便会成为定数之外最大的变数。 自以为公正之举, 最终酿成最大的不公。 方清清知道谢长安是在同自己讲道理。 那些原本可以在漫长的仙途中陪她一起经历, 慢慢讲述的道理,他今日不得不先说了。 可是谢长安不知道的是,自己大约永远用不上了。 本来方清清活泼话多,今日却异常沉默。 谢长安反倒显得有些啰嗦。 “对了,还有一事,本君趁现在刚好可以同你说。”谢长安顿了顿,带着一丝笑意,“那些天灯不过是个障眼法,是本君见你可爱,逗你的。” 谢长安侧身,手拂过方清清的侧脸,“好了,别哭了。” 方清清从来不太在意时日。 许多时候她在握剑入定,在剑意之中一生二,二生三无穷无尽仿若一世,而睁眼时不过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但那一天,却是她一生之中最短的一天。 仿佛只是一弹指,金乌东起,悬月西沉,一如寻常。 只是天地之间,却再也没有那一个人了。 其后几年,她身穿白裳,发髻上插着一朵小百花,以未亡人自居。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很想走到长陵城墙之上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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