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息,气息,什么都没有。 所以曲从渡究竟有没有魂飞魄散? 拂珠面上看不出什么,实则她心里早就急了。 找不着人的焦躁感让她暂时遗忘了曾经在楚歌峰受过的委屈,她走近最先认出她的那名楚歌峰弟子,问他:“你可知道曲从渡?” 她没应那句凝碧道君,却也没否认。 很多时候,没否认即是默认。 这番似真似假的暧昧态度,令得少数修士顿时惊疑不定,怀疑拂珠是否暴露了什么;然更多修士却都很懂地暗暗点头,她这是想借凝碧道君的人脉找人。 毕竟楚歌峰认的是凝碧,而非拂珠。 在这些弟子面前,凝碧道君的名头比拂珠尊者要好使。 果然,见拂珠没否认,楚歌峰弟子一下就激动了。 凝碧道君还认得他! 明明当初,他曾…… 想起昔年折辱道君的旧事,那点激动之情瞬间退却,楚歌峰弟子不自觉有些赧然。 他便不敢看拂珠,下意识想要后退,眼角余光却瞄到身后同属楚歌峰的几人,表情和他别无二致。 赧然便也消减了去,转变成深深的愧疚。 恶鬼窟太凶。 当初一起进窟的两百余同门,如今只剩他们这几个还活着。 这些年,无需再受媚狐血脉蛊惑,他们清醒着日日悔,夜夜思,只盼死前还能再见凝碧道君一面,给她赔罪,说当初是他们错了。 然今日真见着人,却连直视都不敢。 错了便是错了,不是轻飘飘一句道歉,就能将过去全然抵消得了的。 思及于此,楚歌峰弟子咽下快到嘴边的话,换成回答拂珠刚才的问题:“未曾听说过。” 拂珠嗯了声。 她没再说什么,抬脚便要往下走。 却被楚歌峰弟子叫住。 “道君,我等虽不知道曲从渡是谁,但今日,今日窟里开了朵花,花边有行字迹,写着‘留给有缘人’。” 楚歌峰弟子小心翼翼地道:“我等这么多人都试过了,谁都没能让花开,只刚才您来的时候,花才开了……您应当就是那个有缘人吧?” 拂珠听着,心念一动。 她看向楚歌峰弟子指的方向。 那是一朵花。 因处于极深的地下,常年见不到天光,因此便寸草不生的昏暗角落里,有朵外界再寻常不过的白色花朵,生长在怪石嶙峋的地面,正朝着她的方向盛开着。 小小的、白白的一朵,纤柔娇弱到极点,仿佛随时都会被鬼气吞噬。 可终归没被吞噬,花在阴沉鬼气中盛放着,雪白到近乎刺眼。 “恶鬼窟里很难能见到花,”楚歌峰弟子又说,“想来这花是特意留给道君的。” 拂珠走过去。 离得近了,便觉这花是真的很寻常,原有的花香淡到被鬼气全盖过了,唯一能嗅到的,是仿佛经火灼烧过的血腥气。 这血腥气很熟悉。 曲从渡死前,她在他身上闻到过。 这的确是曲从渡留给她的。 拂珠走到花前,还没弯腰触碰,花就自发晃了晃。 她停住。 曲从渡的声音随之响起。 “是珠珠吧?”他说,“我就知道你会找过来。” 拂珠没有回答。 她很清楚,这只是曲从渡提前留给她的话。 他把什么都算好了。 便听着他继续说:“不必找我。”他语气轻松,甚而是在笑着的,“就当那日,我同你翡姐姐一起死了吧。” 他早已死在家破人亡的那日—— 往后所见,皆为行尸走肉。 所以不必找。 找不到的。 他早就不在这人世间了。 笑声渐淡,他留的话只这么几句。 “……好,”拂珠终于应声,“我不找你。” 不管他是否还活着,有没有魂飞魄散,她都不会再找了。 只愿若有来生,他和赵翡都好好的。 所有人都好好的。 她别无所求。 拂珠摘下这朵花。 她本意是留个念想,谁知这花才到她手里,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一吹,化作一抹幽幽白光。 拂珠一愣。 还是旁边的楚歌峰弟子恍然道:“原来不是真的花,是灵识化成的。” 灵识里无疑还含有别的东西。 拂珠低下头,轻轻抚了抚这抹白光。 白光似有神智,亲昵地蹭拂珠指尖,而后环上她手腕,与温凉玉石贴在一起。 拂珠若有所感。 她该走了。 遂同楚歌峰弟子道了谢,没等对方再说些什么,她身形散去,已是离开恶鬼窟。 徒留楚歌峰弟子在原地伫立良久,唏嘘不已。 回到万音宗时是凌晨。 蓬莱这边没下雨,到处都静悄悄的,天地一片寂然。 越女峰人少,就更显寂静。 拂珠便也静悄悄地进了琼花林,随意寻了位置坐下。 才坐好,腕间白光就迫不及待地冲上来,在她眉心处游离。 “是快消散了,才这么急吗。” 拂珠喃喃自语着,摸了摸尚存一丝热意的玉石。 然后顺应地闭上眼,任由曲从渡遗留的这抹灵识进入她识海深处,将他自从入魔后,对人生的感悟,以及对大道的感悟,悉数灌输给她。 那一瞬间,拂珠感同身受般体会到极致的伤,极致的悲,极致的哀,还有…… 极致的平静。 拂珠这才知道,原来曲从渡自戕的时候,是很平静的。 平静到近乎从容。 拂珠也逐渐变得平静。 平静到最极致的时候,她睁开眼。 还是凌晨时分,越女峰犹静悄悄的,却也白皑皑,原是拂珠感悟得太久,久到蓬莱仙岛下了场雪,雪花与琼花绵延成无尽雪海,天地更加寂然。 便在这寂然之间,似有什么断裂声响起,紧接着是破风声,有人来了。 拂珠看过去。 是乌致。 瑶林琼树间,玄衣的尊者负琴佩剑,踏雪而来,最是渊清玉絜的神仙之姿。 而他眉头紧锁,眼底猩红,神情忽悲忽喜,周身气息亦起伏不定,他道心又在大动。 这回道心大动的原因—— “你身上有姻缘线。” 乌致在拂珠面前站定。 他手中虚虚握着截红线,正是姻缘线。 此刻这半截姻缘线忽明忽暗,即将消逝。 不过每每光芒亮起,便直指拂珠,表明断掉的另一半姻缘线的主人是她。 这指向太明显,佐证先前乌致对她的全部怀疑。 “……你是凝碧。” 乌致哑声道。 他看着她,眼底猩红之意更甚,像是下一刻就能淌出血。 拂珠没说话。 她平静地回视乌致,心里也从容。 从容得听到乌致问她,为何一直隐瞒身份不告诉他,为何不与他相认,她也能付之一笑。 “为什么要告诉你?”她笑着道,“我好不容易才活这一世,告诉你跟你相认了,让你再杀我一次吗?” 乌致一滞。 他道:“我……” 我什么,他说不出口。 当年她死于他手,这点他绝对无可否认。 他神情一瞬变得狼狈之极,但很快,他取下负在背后的那把她送的焚琴,重重一跪。 这一跪,脊背皆弯,傲骨尽折。 这于曾经的拂珠而言,如山巅雪岭般高不可攀的人,此刻以极其狼狈的姿态跪倒在她面前,捧着琴哑声哀求道:“当初、当初是我不对,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要怎么做才肯原谅我,你说,我做。” 拂珠听了就笑了。 她说:“我要你死。” 话落,她拔出他佩在腰际的哀剑,毫不犹豫,也毫不留情的,一剑刺入他胸膛。 此一剑,禁他修为,断他命脉,毁他元神。 他为她焚琴煮鹤又如何? 为她哀梨蒸食又如何? 总归他杀了她,杀去她对他的情意,杀去她和他的百年。 过去百年已如烟。 拂珠将哀剑刺得更深了。 有血自伤口中流出,玄黑衣衫顷刻就被浸透。拂珠松开手。 乌致慢慢垂头,看着停在胸膛里的哀剑。 拂珠用他的哀剑杀他—— 她不乐意脏她自己的手。 他眉目怆然,只得一手抱着琴,另一手将哀剑拔出。 顿时血如泉涌,他却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不管不顾,径自丢下哀剑,取出条发带。 发带上绣有瑶琴,是很久以前拂珠买的一对,送了他这一半。 “我还、我还留着这个,”适才拂珠那一剑实在太重,他开始吐血,说话也断断续续,“你看,我还留着的,我没扔……” 说话间,泪与血混在一起,他哭了。 他朝拂珠膝行两步,边哭边道:“凝碧,拂珠,你看,我没扔,我真的一直都留着……” 他哭得狼狈,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姿态。 可拂珠还是很平静。 她没有丝毫的动容。 只依言看了眼,应他道:“我的早就扔了。” 凡是和他相关的东西,发带也好,琼珠也罢,她全都扔了,一样没留。 她心里,早就没他了。 这时,似是因着失血过多,乌致怀里的焚琴往下一滑。 眼看琴要落到雪地,拂珠险险接住。 她接住了,放到腿上,认真端详这把琴。 如果没记错,这琴里还藏着她剖的两根琵琶骨—— “铮。” 琴音忽起,拂珠指尖触碰琴弦。 她开始奏琴。 这是她第一次奏琴。 虽是首次,但无疑她一点都不生疏。琴音泠泠淙淙,流畅动听,引人入胜,仿佛她打小就开始练琴一样,指法熟稔毫无错处,天生琴心确实非同一般。 乌致却渐渐怔住。 他面上露出茫然的空白之色。 他听出来了。 拂珠弹的,是春生秋杀曲。 不久,琴音渐歇。 拂珠按住琴弦。 她只弹了当初乌致弹给她的一半。 便如当初,只弹一半的春生秋杀曲没能救得了被乌致毁坏的琼树,而今这一半,也救不了将死的乌致。 没人能救得了他。 “还记得当初,你弹到一半走了。后来那次,我想让你弹,你没弹。” “而今我自己会弹了。” 好像一直是这样。 从来都是他需要她,他依赖她,她却是从不需要他的。 过去,现在,未来,她永远都不需要他。 乌致听着,说不出话。 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手里也没了力气,他不自觉松开手,失去禁锢的发带被风吹走,被雪盖住,再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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