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四外,无尽的恐惧从脚底往嗓子眼蔓延: 是了,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进的这幢楼,也不记得看了四五回的青衣长什么模样,什么街道什么胡同,究竟是消遣还是回味,关于听戏或者叫茶的任何记忆,一切像是凭空出现的。 这么说也不对,也不是凭空出现,是有迹可寻,一切尽在掌控,只不过—— 只不过他为什么要来新加坡? 因为任务还是因为功成身退? 老师交代的最后任务是什么? 为什么他记得的任务初次考验,明明发生在昨天? 不不,不是的…… 在这之前他还在和人打架赌博,学校没人管,老师他看作瘟神,乡里乡亲还有说这孩子怪可怜的,可可怜归可怜,终究冷暖自料,无父无母弃儿一个。 昨天夜里,奶奶倚在门前纳凉,口里呜呜咽咽总哼着与流行曲调格格不入的歌,她说那是忆嫦娥,怕是以为一颗灵药能成仙成圣,便放弃了人间的光彩,凡人的爱恨,结果啊,清寒日子不过是换到了广寒宫依旧往下熬,热闹一场,安静离去。 “志安……” “志安,听得到吗?” “志安!” 周志安的瞳孔急速扩散,不少柔软的物件将他缓缓托起,风轻轻拍打在脸上,眼眶出现一副倒影: 天顶的云涡凸显出了藏在它背后的巨副八卦,那是一面圆形石壁,石壁上有楼道,有亭台,一刀一凿千沟万壑,似嵌藏了许多东西,引得不少人穷极一生苦寻,但又好像一切都是虚无,轻一触碰便会烟消云散。 视线进而模糊,红绸布的末梢出现一双手,那是一个光着身子的花样少女,勒头吊眉,青衣模样,嫣嫣然挽弄着这些如同触角的绸,它们毫无公害地缠绕住他的全身,然后是脖子,鼻口跟双眼。 周志安心满意足,全身放松,任由红布裹遍头脚,内脏萎缩血管绞断,最后蜷成一团肉球,分解…… * 黑洞洞的空间里,有人摁下《嫦娥思凡》的播放暂停键,同时拨通电话朝前走。 石壁前站了一个中年人。 他目光如炬,注视着方方正正小屏幕上,一行英文,一行阿拉伯数字:HL210617ZZA。 此刻,它们已经由微弱的蓝光变成了暗红。 配合着电话里“嘟……嘟……”的节奏。 一闪,一闪。
第2章 6月24日13:00,新加坡樟宜机场即将迎来当日次第26班来程地铁。 干净亮敞的车厢内,萧梧叶歪在座椅末尾,将手机界面从微信切到了计算器: 机场配套的酒店计400新币每晚,路费0,400+0=400新币; 昨晚下榻的、市区靠海湾的酒店,最高档也仅100新币每晚,赶飞机,地铁30分钟直达,路费计10新币封顶,相加等于110新币。 400和110的区别就不多说了,纵然家里从来不短她生活费的缺,但牺牲一点舒适空间,她的“逃亡基金”却因此又能多存一笔,萧梧叶暗爽得不要不要! “送寒,面朝大海果然还是极品,下次你试试!” 编完语音,萧梧叶手机插回口袋喜形于色,东看看,西看看,芸芸众生啊——攒钱的快乐还真是少有人能懂! * 中午不是上下班高峰期,也没有国际活动志愿者占用地铁通道站位,每经一个转乘点,上上下下要不是买菜和出门跑差的,所剩,大都是由黄黑白色皮肤组成的国际友人。 靠在手扶杆或倚在出入门前,讨论着城市如何如何美丽,下一站是继续出海观光,还是改道古迹进行游学。 “I casual, still two months in anyway.” 现在是暑假天,聊天的两个女生学生模样,挣脱牢笼般的窃窃谈笑。 车上玩手机或看报的人比比皆是,英文汉语马来西亚语各个深藏不露,大家偶尔抬头看看热门话题的来源处,最多瞟一眼,不感兴趣,也不会贸然品头论足。 和国内一样,绝大多数时间里,车厢的安静氛围可以达到谜一样的和谐度。 “我不需要,你去问问别人吧。” 微微晃动的车身令人产生昏沉欲睡的舒适感,直到一句蹩脚的华语式普通话横空出世。 萧梧叶眯着眼,但竖起耳朵。 “就买一个吧?” 前者口音多半是新加坡华裔,后者嘛,放在国内不陌生,是字正腔圆的川渝生普。 邻座的当地乘客不少睁开眼,投以追热点的目光。 案发位置,在两厢之间的衔接处: 当地人是个挎漆皮包逛街的中年妇女,烫卷发,涂鲜红色指甲油,讲究,也显得精明。 求她的那个对比强烈:穿棉麻的盘口衬衫,19世纪的精神面貌,扭了个很松散的发揪,几天几夜不梳洗弄得特蓬松,给人一眼,就忍不住联想到老工匠重操旧业现场扎鸡窝的感觉。 “这个这个……说来惭愧,没路费回家了,还有一孙女,就拜托你吧?这都是我亲自开过光的。” 老汉的术语跟“求”字不沾边,从他的表述来看,惨是起因,所图是买卖。 道德和道理他两样都占,好家伙,没理由拒绝啊。 众目睽睽之下,中年妇女果然哑口。 扯开皮包拉链,掏半天掏了50新币给他。 老汉手上挎一圈铁丝,密密麻麻串了不少画着各种“一帆风顺”“万事如意”样的桃心木牌,小型钥匙扣,劣质且有香味,10新币一个,给中年妇女找回了4张同面额零钱。 10新币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对新加坡而言,属于一框蔬菜或一壶色拉油的生计。 算下来,就这两句话贯穿车厢始末,地铁都能给他买回去了。 萧梧叶睁眼,前看看,后看看,不用老汉走到跟前,已经有不少乘客自掏腰包、大方解囊了。 “小姑娘?” 距离不算远,没到五分钟,老汉就顺利行销到了萧梧叶跟前。 众目睽睽啊,众目睽睽。 倒不是冲她。 她身边还坐着个小女生,人在当前,骑虎难下地把双肩包转移至身后,里头叮叮碎碎的,被紧紧压在了座椅的缝隙间。 看情形,老汉批发的木牌子还真不少。 见是女孩,还有心地推选了一沓粉红色的款。 也就在突然之间,眼前有条黑影倏地一闪,不偏不依正砸向老汉面门,老汉下意识,哪只手方便就用哪只手搪开剜了下,木牌牌哗啦一阵响,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又绕个花儿,想将那黑乎乎的掐个正着,结果正听到: “有行乞执照吗?” 老汉也就快了刚才一茬。 一个激灵,想起了自己身份似的赶紧收手,结果已经被那东西,不对,是被旁边丫头一只细手正掐住了手腕。 中长头发,挺秀气的。 “你干嘛?” 追热点的乘客各个一副追到宝的样子,眉飞色舞地够长了脖子。 萧梧叶哼哧笑:“什么我干嘛,还不是你想干嘛。” 看热闹的人很多,但等两个人过完招后,真正让人追看到的情形,却恰恰是萧梧叶以小博大,变着方儿地掐着人家的手腕子。 ——Woo,Kongfu! 老汉条件反射式地想要挣脱,腕劲传到相作用的萧梧叶手上,被萧梧叶猛得放松又即捏死,这回是虎口气门被掐住,一动不好动。 “还来?” 两人转承启合的过程,只有萧梧叶身边的女生看得最真切,样子十分纠结:“我……实在没钱……” 萧梧叶玩味儿似的复述给老汉:“没钱,听到没?” 老汉神色一变,耳根涨红。 “知道了知道了,没钱就没钱,有必要动手动脚?放手放手!” 萧梧叶不依不饶地打量这个老汉,人模子看起来是邋遢了点,但身形轻盈,下盘很稳。 出拳的时候反应也快,比拳更快的是感知,有时是定格在车厢,有时似乎在别的什么地方,就这样还能接快招,一心三用,简直离谱。 “老乡……” 老汉急得跺脚:“点到为止!” 萧梧叶咧嘴:“别说没提醒你,下一站是换乘站,有警务员的,我这人嗓门大,控制不住,要是吵吵闹闹把人引上来查执照,别说我得罪的你啊!” “哎你这丫头……” “善心被狗吃了?我有爹生没娘养的,也想让人表善心呢,你说怎么办?” 这话,很多乘客都能听懂。 除个别金发碧眼弄不清状况,还一副李小龙在世的崇拜模式外,绝大多数人,吹胡子瞪眼,心里在暗骂什么,萧梧叶闭着眼都能还原出来。 ——一点钱怎么了,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为难的时候,至于这么为难老人家? ——很少见这么嘴欠的女生了,果断缺少社会的毒打! ——人心不古啊,阿弥陀佛,阿门…… 到站在即,一个见好就收,一个得饶人处,两人心照不宣同时松劲,也就两秒钟的时间,站门大开,老汉灰头土脸往外钻,等候的人群再度拥挤上来,熙熙攘攘,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至于萧梧叶…… 人还是这些人,无论是皇帝的新衣,还是道义至上,爱怎么看她怎么看她吧。 翘起二郎腿,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膝盖搁在行李箱上极为放松的划拉手机。 …… 车厢外,灯箱广告一面面向前递进。 乘客也在对精神世界崩坏的失望中,陆续汇入流动的地铁出口。 车厢空荡,还没下车的小女生却不敢再同座,像受惊的小白兔,向边上挪过去,隔开,直至终点站到,连看都没敢正眼看萧梧叶一眼。 “离家出走?” 临近站点,准备下车的小女生终于紧张地、像那么回事地看向萧梧叶。 “这事我有经验,还干过。” 网速不行,萧梧叶长叹一声,继续语重心长:“像你这样光带硬币可不行,钱越外露越容易掉以轻心。” “小偷入不了眼,骗子却能一眼识破,骗财还好,骗色你这辈子可就完了。赌气嘛,撒气就完事,让家人担心算哪门子事,以后呢不需要带钱跑出来,在同学家里躲个两天,分文不带,效果比这种不会差!” * 13:45。 送别地铁的樟宜机场人声穿梭、春风满面。 见到家里安排的秘书洪哥时,萧梧叶肉眼可见的心情不错,甚至忍不住入乡随俗飙了一句洋文: “耐思吐咪吐!” 她一向不多带行李,但家里总会就近安排个人手鞍前马后。 洪哥受宠若惊,热情倍增:“萧小姐!我帮你去办托运!” 人都来了,总不好叫人白跑一趟回去,每逢推却不掉,大箱小包还是得拜托给人家,这异国他乡人逢亲友,多少能给人找回一点主场感,很多时候,大家族式的自信就是这么慢慢培养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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