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叠盖下,水浅, 浪清。 天艾将围网收紧, 腿脚轻盈,走在塘边的磨刀石。虽是抓鱼,但每一步, 身法力度皆有讲究, 下盘每每稳得像落在了根根梅花桩上。 萧梧叶想起那天在火场, 她们所有交手,天艾都表现出了超乎她这个年龄修习的预期,应该是无时不松懈的成果。 “天艾,那次在新加坡机场地铁,你也在是不是?” 天艾抬头,不太乐意地嗯了一声。 住在这的两天,萧梧叶也亲身感受到了逍遥观的经营窘迫,淡季时,不说像于茂那样的钓友,恐怕连萧梧叶这样上门“找茬”的刺头儿都屈指可数。 所以之前张立坤说“凑不齐路费,差点在国外睡天桥”,对收入拮据的他们来说的确不是一句玩笑话。 回想当时,萧梧叶再一次感受到世间因果莫衷一是,一厢情愿的道德指摘也真真“伪善”至极。 “对不起啊天艾,还有,谢谢你!” 天艾愣了一下,这几天为做生意而不得不向她低头的怨气,瞬间就淡化了很多。 她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会,脚脖子没进池子问:“你今天想吃什么口味的?我会很多种。” 萧梧叶蹲在树边笑说:“今天不吃鱼了,晚上给你们俩小只加餐。” * 萧梧叶留的租车电话号码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这是山里,交通不难,难的是进出往返频次有限。 行情下行时候,租车公司为控制空置率,只要是市场肯租,车钥匙基本上会专人专址送到客户手上,就算是山里,送车司机也会骑上自己的便携小电驴,从哪儿来回哪去。 但萧梧叶这次不出山,只是交代司机购置了两大包生鲜加日用品,专趟送到了逍遥观。 司机头一次接这种外卖的活,一股子新鲜劲,说:“小姐,公司觉得这种事情琐碎,下次您需要可以打我私人电话,我家旁边就是个超大中百,采买方面,还带小票!” 萧梧叶点了个赞。 他车刚走,山下慢慢悠悠又开过来一辆渝F开头的白色雪佛兰。 车灯霸道,一辆车占满两个停车位,萧梧叶进山门前扭头看了眼,车上下来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腋下夹着两个白酒瓶,来势汹汹。 其中一个也不见外,直接扒开了萧梧叶的袋子看:“可以啊!今天菜品多,搞两个红烧肉下酒!” 后面的同伴笑得地震山摇,纷纷过来翻翻捡捡。 他们对这次的运气相当满意。 吵吵囔囔往上爬:“这张老板发达了,还请了个送菜工!” “是啊,长得还挺嫩!” “哈哈哈哈!” 天艾在厨房做饭,听到熟悉的车锁遥控声,慌得丢下菜刀急忙出去确认。 也是巧合得没有道理,但凡这帮人上山,回回都碰见师父不在。 谎说关门打烊吧,逍遥观十天半月都难凑到一桌齐全的消费者,拒之可惜;认真接待吧,忙里忙外一大晚,最后结账的时候,去零抹整,活生生地要刮去血汗钱上的一层皮。 天艾年纪小,遇上这种难缠的客人,本事再大,也吃了不少的亏。 三个人是房地产的腿部管理,职务不大,厉害在拉帮结派会玩阴,偶尔在外被领导削了胡子,三人就会找个人群至少的地方喝酒、发泄,探讨类似于什么时候给谁谁一点颜色瞧瞧的内容。 天艾有一点直觉没错,这附近农庄多,哪里够他们仗势,他们选哪,听说张老板又玩失踪了,这才改道逍遥农庄来。 萧梧叶喊住上菜的天艾问:“你师父到底去哪了,怎么还不回?” 都是为了萧梧叶的那张纸。 天艾皱着眉:“他带龟爷去问灵了。” “龟爷,问灵?” 天艾点头,想到今晚消耗掉的主要食材,本来都是萧梧叶的私人用品:“这个,能不能先借我用用?回头我再还给你。” 萧梧叶好奇:“我以为你会直接甩给他们你的‘老菜单’。” 天艾之所以逆着性子作让步,和她之前选择对萧梧叶隐忍的原因一样,因为这是生意:“我们最近需要存点钱。” * 萧梧叶吃大餐的计划被彻底搅黄了,简单晚饭后,她在对面客房看这三人的尽情演绎。 “小姑娘,你看我们都是老熟客了,你再送点花生米和酸豆角,否则下不了酒,我们今晚可就赖在这儿不走了,嘻嘻嘻!” “没有的话,你送一碟柴火豆腐,大袋子里就有,我刚看见了!” “什么别人的你们的,消费者看见了那就是消费者的,快去弄,别败你哥哥们的好兴!” 天艾拉着张脸,忍耐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可一想煎熬历程已经过半,就这么放弃实属超不划算,所以变脸过后她只是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拖拖拉拉地将几人应付到了酒足饭饱。 今天,应该是三人职场上阶段性胜利的一天,心情好,喝多了酒,看什么都觉得老子天下第一。 其中一个喝到分水岭,摸到客房边上大吐特吐,半天才缓过神来。 拍着房门对远处的同伙说:“今天不走了,让她送两间房睡一晚吧!” 另外两个仰在座椅上抽烟,正有此意。 萧梧叶看了一晚的戏,发现终于回到她的剧情主线了,便从没开灯的窗户钻出来,幽幽怨怨地劝诉道:“不好意思啊兄弟,这几间房,一早就我被包圆了,你们还是回山下去住吧!” 喝吐的胖子转过头,只感觉一张模模糊糊地脸在那不停扭动,吓得酒劲瞬间清醒一半。 “你、你谁啊!” 萧梧叶发出“嘘”的气音,说:“大哥小点声,我朋友都在房里睡觉,醒了会相当麻烦。” “操,你蒙老子呢,这不都是空房吗?” 胖子犹豫了下,仍是一脚踹开木门,确认里头黑灯瞎火空空如也。 就是空房! 什么玩意儿,骗老子。 “今天就住这了,你包不包圆都是这!” 萧梧叶尖声笑起来,掰着指头数:“一……一……” 本来,胖子还在等这娘们的“二”以及“三”,结果她就叫了两个“一”,古怪的口令,拉动农庄里外的所有照明物都像撞了邪似的一通快闪,跟着还“咔嚓”,不约而同熄得黑咕隆咚。 什么情况!? 山里死寂,没有月色的瓦舍,像极了中式恐怖片里的鬼屋。 女声带着吃人似的力量,3D环绕式地传进胖子的耳膜:“啊哈哈哈啊哈哈,吃了我的贡品还想睡我的阴宅,干脆都下来陪我吧!啊哈哈哈哈哈哈!” 胖子吓得一头冷汗,踉跄着摸黑往外跑,结果迎面扑来一个鬼影,他挡,她摸,五根手指“啪”地一声脆响正印在胖子脸上。胖子条件反射地打回去,鬼影却又陡然之间消失,在背后吹起一阵阴风。 对面饭厅,锅碗瓢盆打着逃跑的节奏将剩下的两个送到院中。 一个接一个,不论吓成什么样,挨个先吃上一记耳光。 说来也很迷,三个人好歹是理论上的重量型大汉,没想屁滚尿流地兜了老半天,只觉得处处没人,处处又都有人,摸他们的脸,湿湿嗒嗒,有时还抽得特别轻柔特别疼。 鬼打墙,这一定是鬼打墙! 以前听人说张老板的观里供奉着什么厉害玩意儿,还不信,现在他们明白了,这鬼观供奉的是他妈的一只女鬼! “大胖子,你想和我的头盖骨睡觉吗?咦嘻嘻嘻嘻,快来贴贴!” “啊!走开走开……大斌,车钥匙!” 大胖子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去撞山门,奈何门没关,咕咚一下,头栽出去,正好卡进了门外堆积的落叶丛里。 “哔哔……” 大斌手指筛糠似的,掐半天才掐动汽车钥匙远程启动电子设备,停车位上射出一道久违的光束,立时为几人破开了一条通向阳间的路。 三个人挨挨挤挤跑啊跑,结果刚到车边,迎头突然还撞上一张脸——身子悬空,没头没肩,只一张发了皱的人脸嵌在风囊鼓鼓的帽篼里,无物支撑似的正飘在这条车道上。 “握草握草!” 这还有! 胖子彻底崩溃了,连鼻涕带泪地爬进车厢,疯狂打火,等火打着时他抬头再看车道,刚才那张脸已经毫无血色地飘远了。 …… 山下,一辆渝F开头的白色雪佛兰以100码时速超越测速站,疯狂逃命。 在一应减速带,和一辆交通警车的连续拦截下,刹车片终于换回车内人的理智,让小轿车戛然停在了驶向通城镇的必经路口。 交警刚刚接到举报电话,出勤不到十分钟。 拿出酒精测量仪过去敲车窗时,发现里头三个人面如纸白神志不清,于是对同事又追加了句:“准备药检!” * 董一一不清楚气阀和总闸的区别,所以萧梧叶给令,他慌中求稳,干脆一钳子下去,把总电路上的控线给拤断了。 三个瘟神的确有被吓走,逍遥观却也真真切切进入了致暗模式。 好在逍遥观也不是头一两天停电,预案充足的天艾回房找了一大包蜡烛,在院中的石灯笼、各间房的供灯都依次点上一支,烛光一时温暖山雾。 遇上跑单,天艾其实心情不好。 尤其经这么一吓,回头客的名单里,恐怕要将这几个人彻底划走了,也就意味着本不乐观的生意还要雪上加霜。 她见萧梧叶主动在那帮她收拾餐桌,抱着一丝希望问:“他们还会来吃饭吗?” 萧梧叶嗓音还没调整回来: “不会了,他们可能要吃阵子的牢饭。” 说到这儿,天艾不知是高兴还是无奈,一边叹气一边笑出了声。 “我把事情搞砸了!” 先前只说这几个人精打细算,专挑张立坤不在的时候来占天艾的便宜,但小姑娘其实人不傻,有身手,有计算,多数时候她可以关门拒客,一了百了。 可明知吃亏却偏要硬着头皮任劳任怨,只能说明确如她早前所说,他们“想存的那笔钱”大过于她个人的计较。 萧梧叶语气低柔,试问道:“小艾,你很缺钱吗?” 天艾没有否认:“是我师父缺,他说想去趟北京。” 从湖南刚回来,修整存钱,然后转身又去北京。 萧梧叶想到了萧寄明的行程轨迹:“他还想去北京萧家找那个‘天玑锁’?” 天艾神色闪躲,喃喃道:“逍遥观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天玑锁,没了天玑锁,道观没有意义,所有的人都没有意义,找是一定要找的。” 有这么严重?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再珍贵的东西,如果要临架在活人之上才能彰显其意义,那这东西,本身也就毫无意义。 更何况看得出来,逍遥观上上下下主要都是天艾在修葺打理,钱在挣,活在干,反观张立坤,他人在道观,心却不在,更会因为任何一点事连续几天不回家,放由天艾一人独守山门,为他们的“天玑锁”而应付牛鬼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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