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事司到了,三开间的小平房,就在议事厅巍峨台阶下的左侧。 这里24小时运作,便是夜晚也会安排专人值班,所以两人刚到,正好就见到薛峰在正对门的办公桌前,留灯清点账簿。 “薛主事,你果然还在!” 薛峰抬头见着他二人,便知是为了什么事,主动起身去拿保险库钥匙:“整理账目而已……阿修今天不错啊,我记得,像是你第三块天字牌了吧?” 林修臊得直抓后脑勺:“对,薛主事记性真好!” 薛峰离开座位之际,萧送寒不经觉地扫了眼他桌上的算盘、账簿、钢笔以及修正带等等。折回来后,薛峰在厚重的账簿上记了一笔,然后把天字牌双手递给林修。 主事既有事忙,林修萧送寒也不便叨扰。 两人在至晚的天色中相互道别,约好改日再一起骑射狩猎,便就各归各处了。 分开走了将近百来米后,萧送寒回身凝视执事司门楣上的那一块篆体匾额,以及从刚才跟到现在,若有似无的那一道身影—— 如此一看,攻略舍那族,终究不是易事。 * 无人的长安路上,萧梧叶无以寻觅,失魂落魄地从议事大厅返回住所。 经过和观齐云的一番深入交谈,在阴阳师的基础之上,萧梧叶对自己的处境又有了刷新三观的认识。 路的两侧,村民概都已经熄灯就寝了,房舍窗扉传出白天劳作过后的人烟气,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可在漫漫长夜的绝对幽暗的环境下,任何复杂元素的堆砌都显得毫无意义,就像观齐云形容的那样,她的世界混沌、虚无,无论用什么事物进行填充,追其原本,都只是灰茫茫一片。 黑暗中,很多声音在萧梧叶的脑海交锋驳斥。 ——她是阴阳吗? 是,张立坤、还有所有人都那么说。 ——可她只是阴阳师吗? 从观齐云透露出的信息来看,却是未必。 大大小小的阴阳师,萧梧叶一路过来见得也不少,陈毅、任飞影、鲍安歌、田榛、孟思岐,哪怕是邱柏龄,他们力量强大或微弱,侧重于实用或实战,总体而言,都只是能驾驭自然能量的一类人。 是“人”。 他们受族规约束,和人一样吃饭,人一样睡觉,有属于他们作为“人”的生逝一世——最重要的是,他们生、养,在天地之间。 可她…… 她的境地没有定义,他们所驾驭的自然能量和她之所见南辕北辙,这世上,没有属于她的法则,没有适用于她的对错,更没有相配于她的标准,因为她和他们、和这个世界,甚至或许根本不在一个维度。 还记得离开逍遥观前,梦里汪博简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你要有心理准备,未来是孤独,是排祂,是虚无。” 当时她不理解,现在她幡然醒悟: 赫赫有名的阴阳师们尚且远走西域,避世才得安宁,那她呢,是不是只有无边永夜才是她的终极? 萧梧叶握紧双拳,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带来的恐惧——就像在被黑暗笼罩的无底深渊不停下坠,把所有的“已知”都拔除,寂灭成一个点。 没错,一个孤独的点。 她刚这么想,抬头,却赫然发现十字路口,东西南北道路上的村落房舍,应景地被拉扁成无数抽象线条,正飞向黑暗边缘。 从外围,到路口圆心。 窗框泥瓦凹凸错落地拉入其中,顷刻残垣断壁,只剩一只象征性的无形的大手,极具压迫性地挥开,擦除了她身边所有带色的曲型灰烬。 最后她才意识到,这条路干干净净,原来真的只是她一个人。 她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举世无助”这四个字。 而也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头顶打下一束刚好能包裹住她的椭圆形的暖光。 萧梧叶见到脚下自己精疲力竭的影子,也见到在影子的更底下,一个线条流畅、半天看不清首尾左右的巨物阴影由后往前徐徐游动。 它像孤帆行舟时,恰如其分驶来的一艘巨轮,告诉她,深海不若同行。 萧梧叶缓缓抬头,迎向那束光,不料被柔暖棉物包裹的感觉,瞬间冲走了致暗时刻的惊厥——窗外的天静静照进一丝光亮,而刚才,确然不过是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奇怪的“梦”罢了。 * 特殊纸质粘连而成槐树树叶,风来灵动,沙沙作响。 清晨寅字院外,一开始只是有寥寥人往,传来几句“早好”或者“吃了没”之类的问候语。 后来这些细碎的交谈规模壮大,大到屋内人不可忽视,天艾便才穿上练功服起床,打开门闩一看究竟。 好家伙,一大院子的人! 乃至于空间不够,虬爬上槐树、攀到寅字院临间或索性排到永宁巷内,大半条巷子都塞满了人,而且看目标,围观的就是他们这间寅字院! 这是全村人都惊动了。 哪怕是孟思岐和田榛,照样被路人隔在巷子最后,无论如何号召都挤不到前排来。 “他们干什么这是?” 程飞早起,准备试飞昨天新鲜组装出来的无人信号飞机,发现外面人山人海的,吓得立马掉头去找萧送寒。 萧送寒昨夜回来得较晚,整个晚上,梦魇占了一大半,所以一大清早,这些时有时无的动静并没要紧到足以惊醒他。 和程飞一并打开门,他方才如梦初醒:围院子?这是什么意思?! 随着天艾、程飞、萧送寒几人接二连三露脸,满巷村民的期待值随之一次次拉满了又归零。直到二楼,萧梧叶从那个古怪的梦里惊醒,发觉到窗外不对劲,于是穿上拖鞋,头发还没来得及梳地走出阳台。 楼下院子瞬间炸开锅: “你看你看,终于出来了!是不是她?” “是……应该是!头发扎起来就像了,肯定是她!” “昨天晚上就是她?什么来头这么诡异?” 楼下议论纷纷,像煮过头的开水各自冒泡,却零零碎碎拼凑不齐一句有头有尾的话。 萧梧叶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咽回去。 她不是傻子,楼下人群密密挨挨,这可不是来登门拜访的。 人声太杂,萧梧叶和萧送寒都尽量撇除干扰地去听: “你昨天是不是也梦到了,哇,鸡皮疙瘩啊!我看到这个女的站在路中间,大手一挥,来了个巨大的不知道什么飞行物体,整个村子都被他们抹去了,要命的是今早起来我跟我闺女随口一提,猜怎么着,她也梦见了!” “是啊,我就出门两分钟,听到隔壁林婶跟张阿姨提到晚上做了一个什么什么梦,我心想,这不是我昨晚做的嘛,跑去把内容做了比较,乡亲们,一模一样!” “难怪田副队长对这个女的照拂有加,这得是个大阴阳师吧,是不是来加入我们舍那族的呀?” 猜测此起彼伏,内容基本确定了:原来全村人,昨晚都做了一个跟萧梧叶攸关的相同的梦。 萧送寒这时也想到自己晨起前几乎忘干净的梦魇了:十字路口,飞行物,村落消失……对,是这么些内容。 但为什么,全村人会做同一个梦? 二楼上,捕获到萧送寒不解的目光,萧梧叶拼命摇头,以示她不知情。而看向楼下,面对这么多的梦境“投射者”,萧梧叶更是不知道该怎么用三两句话把问题解释清。 局面陷入僵持,人群最尾突然自觉让开一条路。 全村出动,这么大的事,不惊动议事厅的大长老们是不可能的。 执事长老端木睿,执法长老邱柏龄,在一片好奇又担忧的目光中穿过人群,身轻如燕地走到寅字院下。 对面邱柏龄,萧梧叶没什么话好说,越是和他兵戎相见,她越能感受到当初在兰英峡谷,来自他独特法力的毙命杀招。 邱柏龄定定地仰头看着她,面如铁色:“小丫头,你的花样还真不少!”
第82章 端木睿近距离吃瓜:“邱长老, 这个丫头,听说是田副队长带进来的人,这是……恕我眼拙啊, 为何看不出来是哪个属系的阴阳师?” 平日清闲惯了,在执事司居长老要职的他毫无危机感可言,村里婚丧嫁娶、打架斗殴, 决定他掺和、刨根、和稀泥与否的,单单纯纯出于眼缘。 就比如说现在, 他搜刮感应这丫头的神识内海,发现其中一片混沌、宛如深海旋涡,这瓜吃的还真是百来年来头一回。 端木睿越想越觉得有趣:“邱长老,透露透露?” 旁边村民也纷纷好奇上头:“对啊邱长老,这女的什么来头啊, 这么多人同时梦见,哪门子阴阳术法这是?” 邱柏龄紧闭双唇, 似哑巴吃黄连,有怨说不出。 “雕虫小技, 不过尔尔。” 槐树花坛上,抢了绝佳围观位置的任飞影,叼着红柳树叶多嘴: “建村这么多年,没人见过吧?我说前边她跟孙老贼怎么斗得有来有回, 弄半天是真有两把刷子……可就是吧, 这么稀有的阴阳师,是路过,还是准备常驻咱们舍那族哪?” 旁边人起哄:“就是, 小姑娘, 你到咱们村来干什么来啦?成家还是立业?” “听说好像是有定亲的。” “拖家带口还跑来咱们这, 那肯定是打算定居啊!” 所有人把焦点放在萧梧叶会否入住舍那族这个大家庭,只有最后加入、却最前围观的老璋头,职业病似的,始终琢磨着这姑娘的阴阳术来头几何。 他须发皆白,胡子编成小麻花,长长一根缀在胸前,双目囧囧有神。 “啊!该不会是……” 他大概猜到什么,惊喜得差点说出那亘古封尘的三个字,但话还没到位,立刻被邱柏龄一个眼神警告塞了回去。 怎么?这个场合不能说吗? 围观群众被勾得猫挠似的:“该不会是什么?” 好不容易拧成的家常话题瞬间被带跑偏,毕竟在场这么多大大小小阴阳师,太岁头上动土,他们对萧梧叶的来历也是好奇得很。 看邱长老的反应,十有八九是猜中了,老璋头立刻换上一副“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的嘴脸—— 都怪他这张嘴,猜到就猜到了,说出来干嘛! “这……” 附近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我知道!九天玄女!” 说到九天玄女,这话题可是越扯越远了,她是山海经上记载的上古神祇,也是阴阳师世代言传的庇护神。 舍那族内历来都有这个传说,说阴阳师与天地共生,受苍天庇护。若有一日天地灵气散尽、阴阳失衡,族群兴盛存亡偏颇,九天玄女便会派遣使者送来一枚锦囊妙物,其中要害,天生地灭,天灭地生,可救族人于水火。 有人既起头,其他人也开始哄堂议论:“不会吧,别说她是不是玄女使者……现在风调雨顺,玄女她派人来,来了能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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