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问过他为何不喜欢看那些山水了,寒熄沉默了许久后,回答一句:“看过很多地方,其实大同小异。” 这世间的山水风景,的确大同小异,奇石险林悬山,能看得出特殊的就那么点儿。有人说奇山像天女散花,有的人说奇石像仙翁观日,但看起来也没那么特别像。 大半年的时间,看似毫无目的地行走,但其实所到每一个地方都是寒熄领着阿箬去的,这回往东陌城走,也是他带的路。 阿箬还以为他这一路不去看山看水,是真的看厌了那些风景,可她听见了苏家仆从和东陌城男人的谈话,听到他们提起了“何神医”,立刻便想到了何桑。 阿箬没去立刻求证,反正他们都要去东陌城,是与不是,到了便知。 方才去生火,也不过是为了救人施以援手,却在路过那男人身边,还是没忍住开口。得到了准确的答案,阿箬也不惊讶,回到寒熄的身边,心却沉了下来。 她几乎可以确定,寒熄是知道何桑的位置的。 甚至在怀疑,这大半年他未必是真的不喜欢青山远黛,长溪柳风。 “看过很多地方,其实大同小异”并非正面回答阿箬问的喜不喜欢,他没有说谎,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尽快完成阿箬在白月城七夕那夜,云湖画舫上许下的愿望。 阿箬忽而想起来,寒熄的变化并非是从秋风峡后开始的,而是从白月城之后。隋云旨帮她陆续找到了几个岁雨寨的人,恰好那些人,都在寒熄领着阿箬前去的路径上,这才方便了猎云传话。 否则沧州大地如此之广,隋云旨即便找到了岁雨寨人,又如何能立刻找到他们? 无非是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 阿箬还记得寒熄为她放出的那盏花灯,浮于空中的灵作为灯芯,那灯芯……是不会灭的。
第102章 生命树:二 何桑, 是阿箬要找的最后一个人了。 阿箬牵紧寒熄的手,才碰上去,对方便立刻握住了她的手指, 轻声说了句:“很凉。” 阿箬敛神, 将纷杂的思绪全都抛到脑后,顺其自然,是她当下最好的心态。她扬起头朝寒熄笑了笑, 道:“外头的风的确很冷。” 可结界里很暖和, 寒熄的手掌很暖和, 他身上的香味带着温度,只要阿箬靠近便不会觉得冷了。 “我给阿箬暖暖。”寒熄说着,将阿箬的双手彻底包住, 藏在了广袖中。 阿箬的手颤了一下, 顺从地由他拉着,双眼亮盈盈地望向寒熄,这时开始懂得了顺应寒熄对她的好了, 反正也没有几回了。 “神明大人今日不休息吗?”阿箬抬头看了一眼根本不见星空的夜,时辰不早了, 再有两个时辰左右天就该亮了。 寒熄摇头:“我不睡, 阿箬想睡,我给你靠着。” 阿箬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也不拒绝, 故意打了个哈欠道:“我还真的有些困了, 结界便靠神明大人守着了。” 阿箬知道寒熄的能力, 他不需要她的保护, 也不需要阿箬时时刻而守着, 即便知道,阿箬一时半会儿也转不过来,可她愿意学着去改变。说休息,阿箬也就找了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了,她本没打算真的睡着,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她不敢在寒熄身边睡得太熟。 结界内无风无雪,寒熄就坐在阿箬身边,二人靠着路边的一棵树,阿箬的双手被寒熄抓在手里,源源不断的温暖顺着他的掌心运入了阿箬的身体里。或许是闭上眼后感受的环境太过舒适,只打算小憩的阿箬还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靠在寒熄的肩上,双腿曲着,整个人显得非常瘦小。 小小的结界里,寒熄给阿箬温暖了双手后也没将她的手放开,他的目光落在结界外雾蒙蒙黑漆漆的夜色里,半晌后才转过头,闭上眼神色坦然地在阿箬的唇角上印下一吻。 比起初次亲吻阿箬时的不安与悸动,这大半年已经发生过太多回后,寒熄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地在她睡后短暂封住她的五觉,然后小心翼翼地完成自己内心不为人知的私欲。 十指交握,阿箬的手指很柔软,她的嘴唇也是柔软的。 二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温热与温热相触,鼻尖与鼻尖擦碰。寒熄的嘴唇从阿箬的嘴角蜻蜓点水般移到了她的唇珠上,时而轻啄,偶尔重压,舌尖发麻,也不敢放肆。 食髓知味,实难戒瘾。 一粒莹莹的绿光飘至眼前,浮于空中的灵如萤火虫般,被这结界上的仙气短暂引来,正巧照在了阿箬的眼皮上。 她睫毛颤颤,像是要从睡梦中清醒,寒熄闭上的眼睛不曾睁开,一只手顺着光源而去,纤长的手指收拢,将绿色的灵抓住。 荧光从指缝溜出,照在两扇互碰的羽睫上,寒熄抿了抿唇,屏住呼吸退回,再一吻落在阿箬冰凉的鼻尖上,这才松手放开了那只偷窥的灵。 灵如受惊的小动物,闪烁着微光奔出小小结界,隐入深林不见。 阿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后半夜迷迷蒙蒙地醒过来一会儿,很短暂,她睁开眼看见大雪依旧,侧过头瞧见寒熄的侧脸,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那短暂时间里,她好像听见有人说“醒了”,离他们不远,却被风声吹得朦胧,阿箬没去在意。 醒的是那个从山上滚下来的少年,他本身形消瘦,脸色铁青,也不知还能不能活。但阿箬将火升起,周围暖了不少,加上烧好了热水与泡开了的饼灌入,那少年很快便清醒了过来。 几个苏家的仆从与他说着话,问他是谁,叫什么名字,怎么深夜一个人在山上走,也没个大人在身边。 少年愣愣的,双手捧着瓷碗,雪花漂进碗里,碗里的热水很快就要凉了。 那不敢睡下的男人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向少年几眼,啊呀一声,叫出了少年的名字:“是顾风吧?” 少年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皮动了动,他抬眸看向男人,眼神很明显并不认识男人。 男人唉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了。 仆从见男人认得少年,便去打听少年的情况,男人低声道:“顾风是个可怜的孩子,也是东陌城的人,这孩子打小就聪明,一岁说话便很利索,只可惜他娘不是个玩意儿,没教好孩子,还害了他。” 男人说起顾风的事儿,便话多了起来。 少年的身世坎坷,他娘还是姑娘时便是出了名的貌美,因当年家中长辈早早给她定了亲,不好更改,故而还是嫁给了顾风的爹。顾风的爹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户,二人婚后相敬如宾,顾风聪明,农户与其妻子感情也逐渐稳定,谁知东陌城中一家富商府上的公子一日与在河边浣衣的顾风娘看对了眼,二人苟合。 顾风娘不愿跟着顾风爹吃苦,想入那公子府上做美妾,便让那公子动用些官府力量施压,逼得顾风爹为了保全顾风母子,不得不与他们和离分家,将家中田粮全都交给了顾风娘。 谁知顾风娘带着顾风爹的田粮与和离书直接投奔了那位公子,顾凤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上当受骗了,他吃了亏,也只想将儿子讨回来。顾风那时还小,有钱公子对顾风娘也着实有些耐心,为了不让顾风爹好过,便说自己要养这孩子,顾风爹讨不了好,频频受挫之下,跳河死了。 实则那有钱公子对顾风没那么好心,顾风娘也没能入府当美妾,只能在外头的小宅子里当个外室养儿子。 有钱公子起初对顾风娘还有些兴趣,时不时来小宅里找她,那公子唯爱美妇不爱小姑娘,总夸顾风的娘识趣。二人亲热的时候顾风就在旁边看着,那双小狼似的眼睛叫有钱公子心里不痛快,总想起从河里飘上来的顾风爹,故而久而久之他来小宅的次数也就少了。 顾风娘不得宠,手里只有顾风爹留下来的产业吃喝,她还做着能入富人府邸的美梦,想自己若能给那公子生个一儿半女,说不定就能一顶小轿抬入府中了。 她越是臆想,便越觉得顾风留下不应该,后悔当初没能将顾风丢给他爹,这样顾风他爹不用死,她如今也不会多个累赘。 时间一久,顾风的娘对顾风不是打就是骂,时时用手掐他,心里不痛快了便不给小孩儿饭吃。顾风从小身上就背着各种各样的伤,日子过得苦了,周围邻居看他可怜,也会暗自说他娘一句恶毒,再买两块烧饼给他吃,这已算是仁至义尽。 男人道:“若不是那他娘住的小宅离何神医的医馆不远,他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顾风一日受了伤,倒在医馆前正好被何桑瞧见,何桑便将他捡回去治疗,那女人知晓有人给他治伤,下起手来就愈发不知轻重,好几次顾风险些死了,都是何桑给救回来的。 “邻里的人也提醒过那女人几次,每每说起,那女人都嚎啕大哭,说自己可怜,死了男人无依无靠还要被人指点。她说若谁觉得顾风可怜,大可以将顾风领回去养着,她绝无二话。”男人提到这儿,哀叹一声,便是他妻子,也给顾风喂过两碗馄饨的。 “既然他自幼生长于东陌城里,又怎么会在此处滚下山来?”仆从听了顾风的故事,频频回眸看向少年。 少年沉闷地吃着饼,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可见手腕上清晰的青紫痕迹,像是被镣铐束住太久,而他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的。 恐怕这件裹满雪渣的衣服下,少年的身上还有许多旁人看不见的伤痕。 “他娘卖的!”男人皱眉:“顾风六岁的时候他娘下手没轻重,一块板砖砸在他后脑上,从那之后他就沉默寡言了,人像是傻了一样,不说话也不会哭,只知道跟在他娘身后,像个言听计从的狗。” 这样的顾风自然不能给女人带来任何利益,加上那女人逐渐年老色衰,又从旁人那里听说有钱公子多日未来是因为他又寻到了别的美妇,正想尽办法勾搭人家。 女人越想越气,便将所有过错都怪在了顾风身上。自傻了之后,她打骂这么多回也不见他吱个声儿,留着也晦气恼人,一气之下,女人便将顾风给卖了。 “卖给一路过的富商,说给他们家当牛做马,做什么都行,才十两银子,一个好孩子就被卖走了。”男人说到这儿,心里泛酸:“第一次她卖顾风时,顾风花了两年的时间又走回来了。” 两年的时间里,女人虽再得不到有钱公子的青睐,却与隔壁鳏夫过了一年逍遥日子,二人没成亲,整日厮混在一起。那鳏夫是个卖肉的,浑身是劲儿,女人也开始不要脸皮了,大白天里便与他腻腻歪歪。 二人雨水欢好时,顾风顺着记忆里的路,走回了那间小宅。两人正在床上颠鸾倒凤,一睁眼便瞧见站在门口的顾风,他还是沉默寡言,却像个讨债的煞神。 顾风还是个傻的,他好像什么也不懂,又似什么都懂,他回到家中回到娘亲的身边,还没留下半个月,女人便为他找好了下家,第二次将顾风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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