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他今年十五,已经是被卖走的第六回 了。”男人叹了口气。 每一次卖出去,他回来的时间就越快。 回去东陌城这条路,似乎刻在了他的骨血里,而他人生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跟随他那不配称为娘的娘亲。 男人说起来,上一次女人把顾风卖走,也不过才三个月前,没想到这回顾风回来得更快,只是遇上雪天,他又是个傻的,眼看路被雪封住了,便想爬山走。 可他终究就是个少年,从山上摔下来恰好遇上苏家人能活命,已经算是走大运了。 得知顾风的身世,仆从沉默了许久,他从怀中又掏出了两块肉干交给少年,想叫他吃好一些。 少年也不知说谢谢,或许从他娘一板砖敲在他后脑勺上开始,他便丧失了语言能力,可那双小狼似的眼眸很黑很亮,看向仆从的时候毫无戒备,全然感激。 他不怕有人在他吃的东西里下毒,因为他也不怕死。 天色渐亮,大雪未停,落在马车上厚厚一层,车轱辘有一半陷入雪中,在太阳升起时几个仆从合力将车从雪里推出来。 昨夜方生未归,想来应当是越过这座山正往东陌城赶,要不了多久便能带来官兵通路了。 后半夜里有了火也有热水,马车内的苏小姐咳嗽声少了许多,清晨的第一缕光顺着落雪的树杈照入大路上时,阿箬昨夜点燃的火堆才彻底熄灭。 光芒照射的白雪地一片晃眼,太亮了,阿箬也就醒过来了。 她一睁眼,看见的便是寒熄的下巴。 昨晚分明是靠着他的肩膀睡着的,却不知何时变成躺在地上,以寒熄的衣摆做垫,头枕在了他的腿上,竟也舒舒服服地睡到天亮。 阿箬揉了揉眼睛,赶紧起身,她起得有些急,发上的竹枝勾住了寒熄腿上的衣服,阿箬发丝一紧,又摔了回去。 这回她是歪着身子摔的,鼻尖蹭过寒熄的腹部,陷入了一片柔软中,呼吸间吐出的热气打在不可言说之地,阿箬的脸蹭一下就红了。 乌黑的发丝遮住她半张脸,露出一截皮肤从耳廓红到了脖子,发丝下的鹿眸瞳孔震颤。她能感觉得到脸下寒熄的大腿在这一瞬绷紧,也能听到方才她又摔下去时他呼吸急促了几分,阿箬的双手攥着地面上的雪,恨不得把自己埋在雪里别出来了。 寒熄抿嘴,伸手轻轻盖在了她那双睁大直直盯着他腹下的眼,轻声对她道:“别动。” 阿箬当然不敢动! 随后便察觉到后脑上的发丝被人撩开,寒熄将她簪在头上的竹枝取下,这才拖着她的脑袋扶她起来。 满头青丝如瀑,在晨风中飘动,阿箬通红着脸低着头,举起双手毕恭毕敬地收回了自己的竹枝发簪,垂下的眼眸悄悄又朝寒熄的腹下看去。 她自以为不会被发现,可绯红的眼睑却出卖了她。阿箬的眼神似火焰,寒熄都快被她烧着了。 他的手重新盖在了阿箬的眼上,叹了句:“别看。”
第103章 生命树:三 “不看不看, 我什么也没看到。”阿箬说完,暗自咬了一下舌尖。 寒熄一只手捂住她的眼,另一只手在衣服上抚过, 被阿箬睡了几个时辰褶皱的布料顿时柔顺下来, 就连她竹枝簪子勾出来的银丝也消失了,可他捂着阿箬的手还没松开。 阿箬不敢动,寒熄也不动, 早间山林间的寒风一阵阵吹过, 带着雪与草木的清香。阿箬眨眼睛的时候睫毛搔刮着寒熄的掌心, 痒痒的,像是有蚂蚁顺着他手心的位置一路爬到了胸腔,致使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地酥麻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寒熄才收回了自己的手, 阿箬将脑海中匆匆一瞥的画面挥去,再也不敢去打量他。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雪渣,那边苏家的人正好将两个马车都从雪里推了出来, 阳光落下一片银鳞,好在昨夜因为那一把燃起的火堆, 没人冻死。 寒熄也起身,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方才阿箬睫毛扫过的地方像是有未熄灭的小火苗在燃烧似的,掌心滚烫。攥了攥手, 寒熄还是将手背在身后, 深吸一口气, 压下内心的躁动。 苏家马车那边闹出了点儿小动静, 昨夜救回来的少年似乎要不管不顾地上山去, 吸引了阿箬的视线。 寒熄没朝那热闹看去, 一双眼落在阿箬的背上,恰好有一只幽绿色的灵从她的肩头飞过,与她青绿色的身影几乎融为一体,而昨夜的画面闪过寒熄脑海,叫他呼吸一窒。 其实不止一次,有过私欲后,寒熄便像是衍生出了卑劣的性子,几乎每一天晚上阿箬睡着后,他都偷偷亲吻过她。 因不敢宣之于口,也不敢叫阿箬发现,所以他会很卑鄙地封住阿箬的五觉,让她陷入沉睡。就好像那一个亲吻,便能维持他接下来一整天的好心情,也能让他压制一整天的胡思乱想,不叫他被渴求吞灭理智。 明知如此他会越陷越深的,可转念一想,寒熄或许早就已经无法自拔了。也许与岁雨寨的人中仅剩一个何桑有关,他知道他与阿箬走过的这一段路终有尽头,故而会因不舍而放纵,会因心动而不计后果。 饮鸩止渴,大约便是如此。 那边几个仆从听说了少年的身世见他可怜,打算将他留下来带着一起回东陌城,可少年就像是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般,一意孤行要自己走回去。现下大雪封山,官道走不通,少年便想像昨夜一样沿着山上的小路往回走,反正他走这条路已经许多次,只要山上的路没被破坏,便不会迷失。 可少年不会说话,闷不吭声地要离开,那两个把他救回来的仆从也没同意,便差人看着他,其中一个跑去马车那边向苏老爷说明情况。 苏老爷也是个心善的,否则昨夜便不会同意仆从把少年救回来,眼看着少年像是一条不听话的小兽,在几个孔武有力的军人手中挣扎,想了想,还是上前劝慰。 苏老爷才走上前,那少年见他衣冠楚楚一副富人打扮,不知为何便立刻挣扎了起来。这回挣扎与在那几个仆从面前挣扎不同,他的喉咙里带着威胁的嘶吼,像是一条狼狗察觉危机,本能地做出抵抗与防备。 苏老爷低声道:“别怕,孩子,别害怕,这山里危险,我们是为了保护你才不让你独自离开的。” 苏老爷耐着性子解释道:“大雪封山,前方山塌了,保不齐山中那些小路也会随时坍落,入山林便很难再出来了。且我已经派人去东陌城调动官兵,很快便会有人清扫官道,几日后便能回城,我可让你坐我的马车后头,比你徒步要快上许多。” 一旁东陌城的男人看顾风那模样,道:“他听不懂的,他被他娘打傻了后,就什么人话也听不懂了。” 顾风果然像是听不懂苏老爷的话,他张口咬在了困住他的仆从的手臂上。好在这是冬天,那仆从衣裳穿得厚,袖套里也藏了两块薄薄的金属板,否则非得给这野小子撕下一块肉来。 众人正为难着,便听见一旁小马车里传来了小姑娘的咳嗽声,一声一声,喘不过气来。 苏老爷也没心思再管顾风,转身便去马车旁询问情况,马车里传来了妇人低低的安慰声:“小姐,小姐没事儿的,小姐您呼吸,深呼吸……” 那小姑娘的咳嗽声越来越大,伴随着妇人的安抚与指导,却不见有任何成效,便是苏夫人也连忙从前头的马车中跳下来,跌跌撞撞地往那小马车旁跑。 “妍妍,妍妍别慌,妍妍,娘在这儿呢。”苏夫人抓着马车的小窗,她朝里面伸进一只手想抓住女儿的小手安慰她,可还碰到里面的人,便听见里头传来了一道妇人的尖叫声。 “小姐!小姐——”妇人一声大喊伴随着哭腔,立刻掀开了马车侧边的小窗帘,道:“大人,夫人!小姐吐血了,小姐昏过去了!” “妍妍……”苏夫人闻言,双腿一软便倒了下去,苏老爷立刻扶住了她。 小马车的前门帘从里头被钉上了,为了不让风灌入使得苏小姐的病情更重,便只在里面留了一个会些药理的奶娘照顾。除非不得已,他们不会离开马车吹冬日寒风,就是苏老爷和苏夫人也只在马车侧边的小窗看过苏妍几回。 一听苏妍吐血昏厥,苏老爷的脸色也煞白了起来。 “不行,不能等了,我要去东陌城找何神医,再耽误下去,妍妍的命就真的没了。”苏老爷说完这话,下定决心般抓住苏夫人的手道:“夫人你就在此地等着我,我带一匹马背妍妍从山上绕过去,若等方生,再清雪路,没有三五日到不了的。” 可此地离东陌城只有一百多里,只要翻过这座山,跨上骏马,苏老爷半日便能赶到东陌城。 “老爷,不行的,山上太危险了……”苏夫人急得直落泪。 方才苏老爷不让顾风上山,便也是为了这个,山体会坍塌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他们若被埋在山上,那便是尸骨无存了。 苏老爷顾不得其他,他将苏夫人扶上马车,边走边安抚,那头雷厉风行地吩咐着几个仆从一定要将苏夫人照看好。 苏老爷拔出腰间长剑,一剑劈开了马车前拴着的马,再去小马车前撕开被封死的车帘,见到奶娘怀中的苏妍,满眼写着心疼。 小姑娘衣襟上都是血,一张脸苍白,呼吸微弱,仿佛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苏老爷用被褥将她一裹,再用绳子绑在自己身上,牵着马正要往山上走。他的动作很快,苏夫人二下马车时,他已经走到了官道边上,苏夫人知道自己劝不住他,也担心女儿的身体,泪流满面望了半晌,吐出一句:“你一定要平安啊,老爷。” 苏老爷点头,踏出去几步又想到了什么,他回头看向那还被仆从困住的顾风,脸色一沉,道:“那小子!你不是认得去东陌城的路吗?随我一道上山,若你领我出了这座山,便让你趴在我的马背上,我带你一道!” 仆从听了苏老爷的话,立刻松开了顾风的胳膊。 好家伙,这从小苦着长大的小孩儿,力气可真不比他们这些打过仗的小,两个人还险些制不住他。 顾风似乎听懂了苏老爷的话,也可能没听懂,他只垂着头朝山上走,沿着他记忆里的路离开这片地方。 上山不好骑马,苏老爷牵着缰绳艰难地跟在了顾风身后,他不认识这里,自然不能靠摸索出山。那东陌城的男人说这小子被他娘卖了六次,每次都能找回来,可见对这一带很熟悉,只盼望他们这回入山别遇上坍塌路陷,能够平安入城。 深林中,深深浅浅的两条脚印一前一后,还有马蹄,苏老爷紧盯着走在前头的顾风,发现他对这一带真的熟悉,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他却能分辨方位,不曾走错过。 可周围太安静了。 安静地像是被困在一片天白地白,万物枯索的牢笼里,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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