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吧,再上去一些有一块巨石台,我方才爬上来时瞧见了。”阿箬见最后一丝光芒坠入大地,她深吸一口气,牵着寒熄的手转身便走。 “好。”寒熄垂下眼眸,跟着阿箬走了一段山路。 林间的树木有许多,处处散发着清新的味道,柔韧的青草擦过二人的衣摆,阿箬在前面开路,每走一步都要踩实了才行。 夜色渐深,头顶的弯月散发着淡淡月华,照入林间,照在两人的发上。 寒熄的脚下一崴,桃花眼中闪过些许惊慌,他几乎膝盖击地,整个人伏了下去。 阿箬只觉得手中一空,她回头看向身后,只见寒熄左手扶着身旁的树,白衣上沾了几片青绿松针似的杂草,他慢慢起身,背微微弓着,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 “您怎么了?”阿箬的呼吸一窒,一股莫名的慌乱袭上心头,她不解地朝寒熄走近:“怎么摔了?” 寒熄扶着树,再抬眸看向阿箬,他摇了摇头道:“走吧,你说的巨石平台是不是快到了?” “是……快到了。”阿箬直觉不太对劲,不光是眼前这一瞬的寒熄,仔细去想,近来一直都是不对劲的。她没有深究,因为她以为自己时日无多,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阿箬没想明白。 “阿箬。”寒熄朝透露出一记笑容,他的眼神一直落在阿箬的身上,却道:“你回头看看天空,星星都出来了。” 阿箬听话地回头,昂首望向身后一片天空。 如寒熄所言,星星都出来了,深蓝色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画纸,银河坠在穹苍,漫天繁星围着银河闪烁,从极远处的光一直越过他们头顶的上空,开辟出一条通往天际的星河之路。 阿箬不曾认真看过落日,也不曾认真看过星空。 她唯一认真看过的,只有寒熄。 不待她反应过来,寒熄便已经走到她身边了,他的手很凉,触碰到阿箬的指尖时像是寒冰一般刺骨,阿箬连忙将他的手握住,想给他暖一暖。 立春山里的风的确很冷,可阿箬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寒熄的手也不再暖和了。 她心中有许多疑问又不敢问出,那股慌乱并未因为看见星河而消散,反而越沉越深。阿箬咬着下唇,手中的力气很大,她牵着寒熄的手不敢松开,也不舍松开。 “神明大人,是不会说谎的。”阿箬的声音有些哑,她将目光收回,慎重地望入寒熄的眼里。 阿箬看见寒熄眼中的自己,看见那双桃花眼不知何时红了眼尾,更显得脸色苍白无血。她的心跳在这一瞬却如停止了般,重复一句:“神明大人是不会说谎的,所以……您怎么会摔了呢?” 凡尘之土染不上寒熄一寸衣衫,他站在雨里不会被雨水淋湿,站在雪中不会被风雪吹寒,便是踏过再泥泞的道路那双白色的靴子也不会有一丝杂色,寒熄的一切都被阿箬映在眼里、心里,不会记错,更不会看错。 方才那一摔,将寒熄的发髻摔乱,他从未有过这般狼狈需要手掌撑地爬起来,更狼狈地因膝盖重重坠地而压断几根杂草,粘上了衣摆,他连发上的银簪都歪了。 阿箬的心中无比害怕,却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她看向寒熄的双眼在这片刻的静默中便已经湿润,眼眶里积攒的眼泪无需眨眼,风一吹就要落下了。 寒熄的嘴唇微微颤抖,许久后他才道:“嗯,我不会对阿箬说谎的。” 他只是不说,却从未想过欺骗。 寒熄握紧阿箬的手,避开她的询问,右腿上传来的疼痛愈发明显,浑身的力气也在抽离,这具身体就快要支撑不住,他不想再耽搁时间了。 “我们……我们去看星星吧。”寒熄抓着阿箬的手,刻意避开她的目光,那双桃花眼望向不远处的巨石平台。大石如从天而降般与周围的林木格格不入,却是个难得的观星场所。 寒熄的力气其实不大,他所剩无多的气力都用在了行走上,阿箬便如一张风筝般被他拉往石块,她比寒熄慢了两步,清晰地看见月光下他的右侧袖摆仿佛透光,在风中卷乱。 而寒熄坚持着朝前走去,一脚深,一脚浅。 他不低头去看自己此刻走路的姿势有多狼狈,也不敢回头去看阿箬的眼神,他只不断重复着答应过阿箬的话:“看星星……走吧,阿箬,我们去看星星。” 银纱衣摆扫过青绿的草地,寒熄的左腿也卸了一丝力,他往前踉跄了两步,因为没有右手扶树,左手拉着阿箬一并往前,堪堪站稳。 金色的光如萤火虫般顺着月白的银纱从草地中钻了出来,漂浮于空中,像是一粒粒闪烁的星芒,随风一吹,寒熄空荡的袖摆上纤云散去,隐了小半边身躯。 “神明大人……”阿箬的心脏停了,呼吸也停了,她的脑子不够用,眼睛仿佛也坏了般,所见惊吓宛如凌迟,从她的心脏开始,一片一片血淋淋地割下来。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寒熄随风而散的袖摆,更不敢看每一阵风吹过他的衣袂,吹过他的发丝时,从他身体里被吹出的仙气化作一粒粒金色的尘埃。而他被吹散的……就此便散了,好似再也拼凑不起来。 阿箬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她的手握紧,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胸腔刺痛,备受震撼,这比以往每一次噩梦都要骇人,阿箬立时手脚发麻。 “您……怎么了?” “神明大人!您怎么了?怎么……怎么会这样?!”阿箬抓住了寒熄的左手,掌心下冰凉的体温让她浑身发寒,她抬起寒熄的手,却见他的指尖上透着金光,像是细细的沙,缓慢地从她的指缝中溜走。 阿箬彻底崩溃了。 她紧紧抓着寒熄的手臂,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直至那些眼泪穿过他的手,落在了她的手心里,阿箬一声沙哑的痛呼才从喉咙溢出。 她像是快死了般,神智模糊,脑海一片刺痛,痛到无法呼吸,痛到眼前逐渐布上了猩红,痛到她胃里翻涌,胸腔窒息,几次深喘,再一声痛呼时,阿箬的唇角溢出鲜血。 “阿箬!”寒熄想扶住她,朝前两步又踉跄险些没有站稳,最终手臂扶在了阿箬的手上。 “阿箬……别哭。”寒熄凑近她,轻轻吹了一口气,将她唇角溢出的血吹去,他望着阿箬泛出血丝的双眼,柔声安慰:“别害怕。” 寒熄看了一眼阿箬身后的巨石平台,距离那里也仅有短短十几步了,可如今便是这十几步的距离他也走不到。 真快啊……他还以为,至少能陪她再看一场日出。
第118章 星和月:二 曾有神明界长者对寒熄说过, 莫与凡人相见。 凡世人心易变,意志脆弱,心性擅改, 善恶一念之间。便是遇上凡人, 也莫要与之相谈,便是相谈,也莫要再会, 便是有缘再会, 千万千万要忍住好奇, 不要深交。 寒熄问过长者:“凡人皆是如此吗?” 长者道:“皆是如此。” 可他还是犯了忌讳,从那个抓着箬竹根意外闯入结界的少女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寒熄便轻易忘记了长者的叮嘱。 闯入结界是阿箬的机缘, 但两人之间的交汇, 却是从寒熄主动询问她开始的。 “手里拿的什么?” “好、好吃的,你吃吗?”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寒熄听了长者的嘱咐,忌惮凡人, 却也忍不住朝凡人靠近。树下的阿箬看上去并不危险,她很善良, 也有些胆小, 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寒熄不知是否那个时候换做其他人闯入结界,他也能好言相待,也能真心交往。 他只知道, 闯入结界的就是阿箬, 只有阿箬。 一切缘分从那时起, 好似所有因果都已注定。 毛笔峰的上空星河璀璨, 弯月如钩, 光芒几乎要被繁星掩盖, 那些微光结在一起,化作朦胧的白,落在毛笔峰山巅,落在寒熄的双肩。 他想替阿箬擦去眼泪,苦于右臂早已消失,左手也从手腕处开始一点一点化作细沙,流向风中,而那风中粒粒金色的仙气,如被灵光吸引的萤火虫,悄然附着于阿箬的衣衫上。 阿箬问他怎么了,寒熄也不知要如何回答。 他早已料定了如今的结果,还以为自己在消亡来临时已经做好了准备,原来一切赴死的准备都是白用功,临到关头还是会胆怯,会害怕,会不舍,会遗憾。 银纱上的纤云化作了风,寒熄抬起自己的手臂,用袖子轻轻擦上阿箬的脸颊,他看着那双鹿眼,瞧见她眼中狼狈的自己,胸腔酸楚,分明没有心,却觉得本该有心的地方痛得发麻。 寒熄的双腿几乎要支撑不住了,他越站越费力,直到后来干脆卸了这一股力,坐在青草间。阿箬扶着他的手臂,在他跌下的瞬间一并跪在了他的面前。 “别难过,阿箬。” 不论寒熄几次擦去她的眼泪,阿箬的眼眶都是湿润的,她的泪水像是流不完了,猩红的眼眶中的眼泪带着些许血丝,落到下巴上便成了淡淡的粉。寒熄将她嘴角的血迹吹去,阿箬却觉得无比心痛胸闷,浑身上下的痛楚只多不少,在他一声声虚弱的安慰中钻入四肢百骸,要将她一遍遍杀死。 又是一口鲜血涌出,阿箬终于发现了她与寒熄之间的变化。 那些从他身上跑出来的仙气,最终都落在了她的身上,从一点点金色的星芒,变成了一丝一缕的金线,宛如她过去杀死每一个岁雨寨的人一样。那些藏匿在岁雨寨人身上的仙气当初也是这般被她收回,收入了寒熄的体内。 阿箬的心越来越沉,冷得浑身打抖。 “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阿箬想拍去身上的仙气,可只要她触碰到了仙气,那些仙气就像是找到了可以钻入的豁口,迫不及待地涌入她的身体里。 “神明大人!”阿箬再看向寒熄,双眼泣泪,伴随着疼痛不住咳嗽,一声声咳嗽吐出的血迹洒了满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告诉我吧!” 阿箬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可她不敢往那个念头上去猜,她甚至觉得那个念头无比荒唐。 寒熄没说话,他看着阿箬每说一句话便咳出一口血,舍不得她如此受罪,便干脆碰上了她的手背。 仙气被抽离的感觉并不好受,比之三百多年前被人分尸而食也差不了多少去,阿箬还在问他原因,寒熄说不出原因。 山间狂肆的风卷起片片叶,阿箬看着寒熄一点点消失的手臂,再看他于风中一丝丝断去又化作金光的发,意念崩塌。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篝火点燃岁雨寨的夜晚,而此刻她却成了唯一一个屠杀寒熄的人。 是她……是她在杀寒熄。 阿箬看见了,凡是他触碰到她的地方,仙气流逝得越发得快,在意识到这一点,阿箬拼命往后退去,可她才退两步,寒熄便无力地扑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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