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期待危险降临,而像是有所预感,或许她遇上了麻烦,那个身穿月色白衣的神仙便会突然降临。 寒熄也很无奈。 他看穿了小丫头的意图,她的眼神在他这里毫无掩饰,就差把想见到他的心思写在脸上了,可偏偏最初,是他先招惹上她的。 若在那次窄巷,她被几个同龄的小姑娘围堵时寒熄不曾出现,又或是更早,在茶棚下那只蝴蝶飞入他的帷帽中,他摘下帷帽后与对方对上视线,没开口问她在看什么,他们便不会有接下来诸多交集。 始于寒熄的恻隐之心,后来的一切际遇,便都不受控地如雨后春笋,肆意蔓延。 寒熄第一次问她的名字。 她说,她叫阿箬。 她对寒熄知无不言,只要是寒熄问的,她都老实回答,寒熄也看得出她的眼神,知道她不是在说谎。 阿箬身上的伤,是因为她爹之前的确考虑过要将她卖给有钱人家做丫鬟,免得跟他一同认祖归宗后屈辱过日。只是卖去的那家人不好,对阿箬动辄打骂,阿箬的爹临行前去看她一眼,发现她只剩下一口气了。 那有钱人家的也不觉得阿箬能活下去,省得身后事还要花钱,便将阿箬还给了她爹,谁知阿箬却意外活了下来。其实她爹与兄长也没有对她很坏,至少很少动手打她,只是相对而言,也不怎么关心她。 她是个女孩儿,乱世中的女孩儿生来便要比男孩儿受罪些,因为她力气小,干不了多少活,自幼便知道逆来顺受,省得讨骂讨打,也因为她万事不争,屈从服软,才能安然长大。 寒熄问她,既这么会服软,又为何会在被卖后险些被打死。 阿箬答道:“我故意的。” 寒熄有些意外。 她说当时那家富家公子买她回去,便是看中了她的相貌,想要纳她做小,她不愿意,动了所有脑筋也无法逃脱。后来她干脆将此事抖到了正头夫人的面前,谁知那正头夫人一开始反对,后来渐渐松口,也答应了下来。 阿箬无法,也逃不出深宅大院,一不做二不休为自己寻了个死路,但她不会默不作声地去死,她利用自己长相的优势,也将那富人家里闹了一通。 儿子看上了她,她便去找了老子自荐枕席,又对儿子故作痴情,闹的父子险些反目,家里的婆媳也闹了起来,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祸害,要将她送走,又气恼她狐媚,便狠狠打了她一顿。 阿箬在说这些话时,脸上并无畅快,也无委屈,她像是一个明知是死路一条也不肯回头的倔驴,直至此刻也坚定地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 她的过往,叫寒熄有些心惊。 “你真的……只为了让他们吃一分苦头,便让自己陷入十分危机中?”寒熄想说她傻,因为那是一家人,不会真为了一个外人彻底翻脸,可见结局必是她吃亏。 “我逃出来了啊!”阿箬不见过程,只看到了眼下结果。 她道:“我娘说,女子成婚,要嫁给自己所爱之人。” “爱?”寒熄不明白。 阿箬点头,在说出这句爱时,她看向寒熄的眼很亮,像是特地说给他听的。 吴家深宅大院中,也仅有一小片方寸之地能容下阿箬。她住的房子如同小茅屋,屋顶上的瓦片都是碎的,但好在她身量很轻,而寒熄更如鸿毛,二人在屋顶坐了半天,也未将这脆弱的小房子压坍。 这一夜无月,寒熄第一次从凡人的口中,听到如此真情实感的爱字。 他问阿箬:“怎样,是爱?” “见不到会想,见到了会笑,可凭过往回忆度过痛苦,也可凭期望未来坚持不懈,是炙热的烈阳,也是和煦的春风。”阿箬说着说着,脸忽而红了起来,她慢慢垂下头,小心翼翼看了寒熄一眼,又道:“那、那个富人老爷已过半百,不能人事,我、我虽自荐枕席,实未吃亏的。” 寒熄没想明白,她所提的爱,与她所说的后半句话有何关联。 忽而有人声传来,又是吴家大院中素来爱找阿箬麻烦的那几个,他们喊着阿箬的名字,惊醒了黑暗中含羞带臊的少女。她猛然起身,又脚下一滑,终是踩塌了屋顶,直直朝下摔了过去。 似一缕月光从屋顶坍塌的洞口中倾泄,阿箬没真的摔在地上,她摔进了寒熄的怀里。 阿箬双目睁大,心跳加速,噗通噗通在安静的深夜中尤其明显,寒熄也听到了,他看向少女的心口,又看了一眼透风的木门。 门外人影绰绰,即将到来。 阿箬置若罔闻,耳畔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问寒熄:“是不是我每次遇见危险,你都会救我啊?神仙哥哥。” 寒熄听到了第二股紊乱的心跳声,他没回答这句话,而是化作一缕风,当真似月光消失,任阿箬轻轻跌坐在地上。 由寒熄招惹在先,也由他不舍在后。 自那句神仙哥哥从阿箬的口中喊出时起,他便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与过往神明的心跳频率不同,那种跳动,更接近凡人,更接近……阿箬每每看见他时的躁动不安。 休战后,一切都在变好,即便阿箬在吴家的地位仍未改变,但她也不在乎吴家人对她如何,该受的气受了之后,那些喜欢欺负她的人觉得无趣,也就渐渐减少了与她接触的机会。 花灯节前夕,阿箬约了寒熄。 她没与吴家几个盛装打扮的姑娘一起,特地穿上了新做的裙子,紧张地捏着袖摆竹叶的绣纹站在街头猜灯谜处最显眼的桥旁等着寒熄。 那是寒熄第一次救她时,带她来的地方,桥旁柳树还碧绿,尚未入秋。 寒熄是突然出现的,他无声无息地站在了阿箬的身后,阿箬还未发现他。少女纤腰收紧,这些时日没被欺负,长了些肉,更显得身形曼妙,因换了身新裙子,周围看向她的男子有不少,那一道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无时无刻提醒着寒熄的心跳。 他摘下帷帽,朝阿箬走近,第一次以面向世人的姿态,站在了阿箬身边。 寒熄不了解世间,他对世间的印象,似乎也随着与阿箬接触而改变,乱世逐渐安定,人似乎也不全然自私。 猜灯谜阿箬不在行,寒熄很聪明,他只需在旁人身边站上一会儿,摸通了游戏的规矩,便能从头至尾将花灯下吊着的竹片上所有灯谜都猜出来。 围在他们二人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阿箬脸上的笑便没松懈过,随着寒熄灯谜通关,周围响起了喝彩声。摊主奉上了礼物,是一支不值什么钱的银簪,寻常云纹花样,唯一的特点便是簪头可以打开,在里面藏一些小东西。 阿箬高高兴兴地接过,又在他们远离人群后,对寒熄道:“这是你赢来的,归你。” “你喜欢,送你。”寒熄瞥了一眼那根银簪,他长发以发带固定,无需装饰。 阿箬捏了捏那根银簪,脸红得彻底,她笑着对寒熄道:“好啊。” 阿箬的心思很好猜,她故意带寒熄去猜灯谜,去放天灯,去走城中长者口中提过的走过便能一生一世不分离的相思桥。他们就像往日订过亲的其他男女一样,有礼守节地陪在彼此身边,任谁路过都要说一声般配。 花灯节的那日,寒熄所渡之人的星格变了,原定要来此处的人因意外更改,转回了京都。 寒熄也要走了。 他不是不告而别的,临行前的那个清晨他去了吴家阿箬的小茅屋前,闪身便入了她的屋中,看见蜷缩在被子里的少女,她露在外头的手上还抓着昨夜赢来的银簪。 寒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俯身叫醒了她。 少女迷迷糊糊睁眼,瞧见寒熄时,以为自己在做梦,轻声唤了一句:“神仙哥哥。” “阿箬,我要走了。”寒熄道。 “去哪儿?”阿箬一瞬清醒。 “有应了之事,但我还会回来的。”寒熄蹲在了她床边,与她平视,笑了笑道:“等我事毕,便回来找你。” 寒熄想,阿箬经常被人欺负的,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要去化劫,便不能随时知晓她的情况,不能及时保护她,只能想个办法,护她周全。 寒熄刺破指尖的一滴血化作了一块红玉,以纤细的绳子串好,像一根项链。 他将这块红玉交给了阿箬,对她道:“神明心甘情愿送出的东西,别人夺不走,这虽只是我的一滴血化成,却能护你不伤不死,阿箬一定要戴着它,等我回来找你啊。” 寒熄也不知当时自己一时冲动,留下这滴血化作的红玉会给阿箬带来多大的灾难,他不通世俗,也不知人心奸邪,多如他初次所见,是自私的。 他只是想,让阿箬好好地活到他化劫成功之后,到时候他便带她离开小城,离开她不喜欢的吴家,随便去其他什么地方都好。他也想凡人的一生很短暂,不过几十年,眨眼即逝,他留在人间陪完阿箬这一生,便当是全了小丫头的心愿,也未尝不可。 红玉放在了阿箬的手心,银簪应声而落。 阿箬连忙起身,她穿得单薄,也不顾忌,捡起银簪交给了寒熄,红着脸支支吾吾道:“那,那这个你拿着。” 寒熄接过银簪的那一瞬,便察觉到了簪子的不同之处。 云纹银簪的簪头可以打开的小暗槽中,多了一根少女的发丝,寒熄握在手中觉得发烫。清晨的茅屋里,阳光未入,两股不同的心跳相同地紊乱着,这也是寒熄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与阿箬同步,噗通噗通,很快,撞击着胸腔,带着些许酸闷。 他收下了银簪,翻手的瞬间,原先绑在他发上的发带化作烟云,而那根朴素的银簪却戴在了他的发上,然后他看见了阿箬比初阳还要柔和温暖的笑。 “我走了。”寒熄轻声道。 阿箬紧紧地攥着手心里的红玉,缩着瘦弱的肩膀,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像是要亲眼见到他离开才行。 被她这般眼神盯着,寒熄却有些进退两难之感。 阿箬在他踏出一步后,紧跟着上前问了句:“神仙哥哥不会骗人吧?” 不会这次离开后,就不再回来了吧? 世人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寒熄即是神明,也是君子,所言自然有效。 可阿箬这话糯糯的,叫人心有不忍,如一头小鹿慌乱地撞入了他的胸腔,鹿角顶着心尖,有些酸疼。于是寒熄没有克制心头的冲动,伸手轻轻揉了一下少女圆圆的脸,对她道:“不骗阿箬。” 寒熄还是走了,这一走耗去了近十年的时光。 他以为渡一人入仙道很简单,可事实上那人曾出变故叫他尤为固执,便是寒熄多番指引也无法更改那人的向死之心。 那人心中的执念未解,便不愿乘风而去,寒熄跟随着那人的脚步走过了青山绿水,踏遍瑰丽山河。他想人间多面,的确好看,待他回到那座小城,重新见到阿箬后,必要也带她看远山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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