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那人寻到了他想寻的,也解了他难解的,寒熄跟着他十年,自己也经历了十年凡人的一生。他看见了那人引灵而来的光,看见他步入世外桃源,自此放下人世间的俗情,走向了寒熄一早为他铺好的仙道。 “神明何去?”那人问他。 寒熄道:“要去找一个人。” “神明与我说,舍俗才能入道,此番神明难道要舍道还俗吗?”那人疑惑。 寒熄微怔,他会舍了他的道吗? 他应当是不会的,他此番入世,本就是为了渡一人入仙道,这是他的劫,所以他不得已才离开神明界。如今他劫难化解,只是尚有一诺未完,那是他来凡间第一次因恻隐之心招惹上的小姑娘,他说好了要回到小城去找她的,总不能失言。 那人没有多说,似乎也不在乎寒熄的回答了,他隐入青山,自此消失于世间,寒熄却仍旧留在青山脚下,站在蓝天云霞之下,慢慢转身,走入尘嚣人烟。 阿箬曾说,爱是见不到会想,见到了会笑。这十年寒熄也曾多次想过她的,到底是那份想念没有他要渡的劫重要,所以他也不曾回去过那座小城,去看看吴家的小茅屋里,是否还有一个叫阿箬的姑娘。 寒熄重新回到小城,站在吴家大门前时,心中还有些忐忑,嘴角忍不住微扬。 他想十年过去了,阿箬应当长大了许多,也成熟了,只是不知脸颊是否还那么圆圆的,眼神又是否会因为岁月沉淀,而多了几分疲惫。 寒熄还未入吴府,便听见路过的人对他道:“别靠近那里,他们家闹鬼!” 寒熄一怔,他转身看向路过的妇人,那妇人瞥见吴家的牌匾便忍不住发抖,若不是见寒熄相貌俊逸,世间罕有,她才不会主动走来搭话,劝说一两句。 “闹鬼?”寒熄以神力去探,未曾于这四周探到鬼魂,同样也探不到任何生气。 “是啊!十年前吴家出了一件大事,闹鬼闹了好几年,后来有个道人过来了,镇压了鬼魂,吴家的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仅剩的那几个早几年就搬走了。”妇人道:“如今这条街都无人敢来,你也快走吧!” “那阿箬呢?”寒熄心中一慌,可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了,阿箬有他给的红玉,除非她自己摘下,否则不会有人能伤到她,邪祟更不敢侵扰她。 “阿箬也搬走了吗?可说搬去了何处?”寒熄问。 妇人脸色铁青,她看向寒熄,哆哆嗦嗦道:“她、她便是吴家闹的那个鬼!” 寒熄不曾想过,他临行前的私心,以为留给阿箬的庇护,会害得她经历了非人折磨的几年。 他跨入了荒废的吴家大宅,一步生了结界,将十年前发生的点点滴滴,于此处重现。 在他离开后没多久,吴家好像什么也没变,那几个嚣张跋扈的小姐仍偶尔找阿箬麻烦,见阿箬不搭理她们便多了几句打骂。本来阿箬藏得很好,她如以往一样沉默应对,只是在一次意外被石头砸伤额头时,她额头上的伤痕于众目睽睽之下愈合,自此惹上了祸端。 寒熄说他的一滴血化作的红玉会护她周全的确没错,从此阿箬的身上不会有任何伤口能留过一刻。 阿箬本也很高兴,高兴即便寒熄走了,可他却用另一种方式护着她。 直到这种特殊的能力被人发现,直到他们从对阿箬的试探变成了探究,直到开始有人觊觎阿箬为何会如此特殊,他们对阿箬的猜疑渐渐变质,成了另类的贪欲与妄图掠夺。 怀璧其罪。 阿箬不会受伤之事在吴家传开,便是阿箬那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过的爹与两名兄长也纷纷跑来问她发生了何事,为何会这样。他们说阿箬是妖,但阿箬不会任何妖法,她甚至不能反抗两名女子对她的殴打,除去她不会受伤流血这件事之外,她与过去无异。 自私化为野心,询问变成逼迫,任谁也想如阿箬一样,自此无所畏惧。 他们想试试看阿箬究竟能撑到哪一步,也想试试若被一把刀贯穿心口,她是否还会活着。 那是阿箬度过的最难熬的几年,她虽不会死不会受伤,可她的父兄会死也会受伤。吴家的人对他们本就不满,两位兄长也寄人篱下,父亲更是被人捉到了她跟前,当着她的面殴打至残,就是为了问出她如何获得不死不灭的身躯。 阿箬被逼得几乎崩溃,她每日都在备受折磨中度过,后来终于经受不住,告诉了他们真相。 她说她遇见过神仙,神仙看她可怜便施法护住了她,她还说吴家的几个姐妹也见过哪个神仙,便在小城宅巷中,寒熄第一次出现救走她的时刻。 可她到底没说出寒熄与她相识,也没说出那滴化作红玉的血。 阿箬的爹遭了一顿毒打,身体落了残废,没多久便去世了,她的两个兄长来找她时被人看得很严,他们说吴家将他们赶出宗族,他们也不能再留在城中,就要走了。 她的一个兄长问她:“你与我们一道走吗?你若想走,我想办法救你。” 另一个兄长道:“你如何救她?吴家在此地为地头蛇,官府也不敢管,我们未必能全须全尾地离开,又能带她去哪儿?你别忘了,就是因为她嘴硬,才害了爹!” 阿箬还在犹豫,她不知离开了这里,若等寒熄回来了是否还能找到她,可若不离开这里,她就要与她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分开,还要留在吴家受严刑拷打。 但她没有过多犹豫的机会,因为她的两个兄长也没能成功走掉。 兄长正欲离开,又被吴家冠以偷盗的罪名押送官府,此地官府偏帮吴家,甚至不曾审问也未有确凿证据便要将阿箬的兄长都问罪。阿箬得知此消息时不管不顾地要往官府冲去,她不会受伤,也死不掉,便不再顾虑那些人给她带来的伤害,如同一头发疯的小兽要冲出牢笼般往外挣扎。 就在此刻寒熄所站之地,她被人按在了地面,毫无还手余地。 她在挣扎时,挂在脖子上的红玉若隐若现,寒熄甚至能看见那粒红玉像是染红了她衣襟的血迹,不断给她生机,又不断将她推向了死亡。 阿箬开始攻击一切接近她的人,吴家人对她从贪婪的野心,逐渐变成了后知后觉的惧怕。 阿箬仗着自己死不了,一切疯事都敢做出来。 于是吴家人请了玄术大师想要制服阿箬,玄术大师说阿箬这是邪祟上身,要将她深夜活埋,坟周设桃木镇压,让邪祟与阿箬一并消失在黑泥地里。 满城都在传吴家后来认祖归宗过来的小丫头是恶鬼转世,克死了她爹后又害了她的兄长,如今疯癫伤人,鬼附身般搅弄得吴家不得安宁。玄术大师要施法镇鬼,绞清邪祟,深夜里吴家众人合力将阿箬钉死在木棺之中,不管她在里面尖叫哀嚎,直接埋进了城外后山的土里。 阿箬在木棺中无法呼吸,也无法死去,她挣扎得满身是伤,十指抓断,可她的伤口很快便会复原。 厚厚的木棺,她用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才从里面逃出来。 当初镇压她的桃木已经长成了半人高的小树,围绕着坟堆一圈,还有腐朽的黄符。 阿箬重新回到了小城,听闻她两个兄长早已不知死活,而经过这半年的安定,吴家又开始风生水起,她不甘,她愤恨。 那半年的折磨叫她当真化作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她冲进了吴家,杀了那些曾将她活埋的绝大部分的人,不论那些人如何求饶,她也忘不了他们在她身上施加的恶。 那日吴家嫁女,喜宴成了满城震惊的丧宴,曾欺辱阿箬的女子险些就能嫁给她自幼倾慕的男儿,那些加害阿箬的人都坐宾客席上推杯换盏,他们就像什么也没做过,什么也没发生般,任由一个从未伤害过他们的人,埋死在木棺中。 血水染红了吴家的每一个角落,她不会死,也不惧怕死亡,只是寻仇之后的恐惧与慌乱在看着众人尖叫着逃出吴家大宅时逐渐袭上心头。 阿箬丢了手中已经通红的利刃,再看向彻底被血水染湿的衣衫,沉重地抬一步都很费力。 她终于不堪重负地倒下,任由泪水爬了满脸。 她想不明白,为何明明她已经受过这么多伤害了,曾说过会保护她的寒熄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还是因为她受的伤不够多?是因为她从未有过一次真地接近死亡? 因为他送她的那块玉…… 阿箬不知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她的双眼在这几年,从遇见寒熄的光明逐渐变得灰暗,再变得阴沉,最终回到了此时此刻的一片死灰。 她的生机只剩下最后一丝,她以那一丝生机,赌了一把。 阿箬想,是因为寒熄送她的玉让她百邪不侵,不死不伤,所以她从未真正接近死亡,所以他也从未出现。 寒熄还说,他送她的玉除非她自己主动摘下,否则别的人谁也别想夺走。 结界中的吴家,还在一片血泊之中,寒熄亲眼看见这所屋子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记录着阿箬的一切,亲眼看见阿箬摘下了戴在脖子上的红玉,将那块玉扔得远远的。 玉没碎,她抬起头混沌地看向吴家大门,像是隔了时空的对望,寒熄险些以为她看见了自己,他想冲过去将她抱起,他的心里万般自责,疼痛难忍。 “是不是我每次遇见危险,你都会救我啊?神仙哥哥。”阿箬曾这样问过他的。 她也在扔出红玉的那一刻,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这几年从未有过的光芒,她像是燃烧自己所有的气力,期待地望向四周,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希翼着神明如以往一般降临。 可那些也仅是残留于吴家的记忆。 寒熄救不了她。 似有一阵风从寒熄身后撞了过来,他回头望去,看见了小城中的人举着刀剑朝阿箬奔来,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又惧怕,趋于人本能的消灭一切威胁他们的人或事物——消灭了阿箬。 “不要——” 寒熄猛然转身,结界散去,红灯血泊下的吴家化作如今眼前千疮百孔的旧宅。 阿箬死了,已经死了许多年了,他甚至寻不到她转世的气息,就像这世间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 她是被他害死的。 寒熄无比清晰地认知到……是他那一时起念的俗心害死了她。 是他当初的不舍让他清晨步入小茅屋中,是他认为人世短暂几十年的陪伴不过眨眼之间,而给了她一个一定会回来找她的诺言,是他自作聪明地留下了一滴血,想要护住她却护不周全,反而将她推向了深渊。 是他低估了人心险恶。 是他害死了她。 从那年凉茶棚下,他第一次遇见她时起,他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的。若不是他主动与她说出第一句话,若不是他主动在她遇见危险时凑上前,也不会更改她的人生轨迹,不会让她落得这般尸骨无存,魂飞魄散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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