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湖主人见雨停了,便让林念箐先回去收拾几套衣裳,将自己打扮打扮,再跟着一行人去云城。 林念箐从方才得知要去云城便一直耷拉着脑袋,他应了莲湖主人的话,雨刚停便朝前方城池走,待回家换身衣裳,再收拾些行装,拿了可以防止尸体腐化的药后再回来随丫鬟等人一道上路。 阿箬本也打算去一趟云城,她不认得路,与其自己一路问去,倒不如跟上丫鬟一行人,要是找到了刘家,说不定能顺藤摸瓜寻出些与那恶鬼有关的线索来。 林念箐从城里回来时,太阳刚有要落山的趋势,他换了身宝蓝色的长衫,头上的儒冠也摘下换成了玉扣的发带,更衬得眉目清隽,只是那双眼太圆,始终显年纪小。 莲湖主人很满意林念箐这样的装扮,几番嘱托后便让他们上路。 阿箬得了莲湖主人让长亭休息,加上两个莲蓬,有礼地道谢作别,故意与丫鬟搭上两句话,这便也要随他们一道去云城。 寒熄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但阿箬再牵他的手他也愿意起身跟上,阿箬心底松了口气,悄悄瞥了他一眼,小声地再问一句:“您到底怎么了?” 寒熄没回话,甚至都不看她。 阿箬只得道:“若是有任何不适之处,您一定要告诉我,我很担心您。” 此话一出,寒熄冷淡的眉眼倒是柔和了些,只是他这一眼朝阿箬看去,阿箬只顾低头,没瞧见。 两个长工拉着板车,两名小厮躺在一辆上,另外一辆板车上躺着刘老爷与晕厥过去的婉娘。丫鬟路上还哭哭啼啼的,怎知一趟出门竟遭遇了这样的事儿。 婉娘是起了寻死的心,刘老爷家那位不是个多大度心善的女人,婉娘当年也是答应喝下她赐的药,此生不能生育才得了个外室的名来,此番难得带她出门便让刘老爷死在外头,婉娘不过是刘家养在外头的下人,必然讨不了好处的。 丫鬟也在为自己的出路担忧,手里捏着慈恩圣女的木牌,喃喃不休,阿箬想向她问些云城的事也问不出什么。 夕阳将落,众人迎着西面的落日走,赤红的余晖照在道路两侧的山林草木间,像是要将这片土地染红。 以他们的脚程,恐怕得要酉时过后才能到可落脚的城镇。天一旦黑下来风便凉了许多,拖着三具尸体的人即便胆子再大,在这不断呼啸的风声与木林中偶尔传来的动物鸣叫声里,难免背后发寒。 木板车上忽而传来了一阵呻、吟,惊得丫鬟与两个拉板车的小工发出了尖叫声,一行人连忙离木板车远了些,跳开了距离后瑟瑟发抖地看过去。 阿箬也被他们吓了一跳,牵着寒熄的手没控制收紧,双肩一耸,往后退了小半步,在场唯有寒熄和林念箐二人淡然自若。 寒熄的眼里没有这些尸体,也没有那像是诈尸一般起身的婉娘,下巴微昂地看向头顶上一轮弯月,整个人在月华之下显得圣神缥缈,只在阿箬捏紧他手时朝她垂了一下眸。 至于林念箐……纯粹是眼睛看不清导致反应慢,众人都躲开一截了,他才对着坐起身的婉娘发出一声“咦”,后知后觉地捂着心口长舒一口气,待他惊吓完,众人也知道不是刘老爷诈尸,而是婉娘醒了。 婉娘醒来后知道他们要将刘老爷的尸体送回云城,脸色难看得紧,苍白着脸色往丫鬟身边靠近,一句话也不说。 一行人到达小镇时果然酉时一刻了,镇子里的灯也灭了大半,唯有一些酒楼的夜场生意尚未打烊。 林念箐与那两个小工怎么说也算是护送刘老爷的尸身回家的,这一路的吃喝照理应当算在婉娘的身上。可到了客栈婉娘便像是惊魂未定也不说话,反倒是林念箐上前付了住宿的费用,连带着阿箬这份也算了进去。 林念箐给阿箬和寒熄备了两间房,阿箬收到钥匙后对他道谢,又还了他一把道:“多谢林公子,我只需一间便好。” 林念箐的眼神着实太差,借着烛火眯起双眼朝阿箬细细打量,鼻子都快凑上阿箬的额头了,这才将视线落在寒熄的身上。 他有些奇怪,阿箬未盘发,声音年轻,照理应当是个姑娘,可她又与那男子共住一间……林念箐想不通,但为了不出错,还是喊了阿箬一声“夫人”,直把阿箬喊得面红耳赤,舌头打结,半天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夫人?谁的夫人?寒熄的夫人?! 阿箬再没皮没脸,也占不起寒熄这等便宜,她如何配得上神明?! 可若不反驳,又如何解释她与寒熄孤男寡女共住一屋?也唯有不应话,不解释了…… 天色太晚,几人住下,刘老爷和那两个小厮的尸体便专门单住了一间房,正在阿箬所住的隔壁。 阿箬不忌讳这个,她洗漱好了之后便引着寒熄去床榻休息,抽手正要走,寒熄却没松手。 阿箬一顿,回眸看向对方,眼神询问。 寒熄嘴唇微抿,阿箬一看他这冷着脸的模样便知道他心情不顺,于是蹲下来昂着头,借着烛火细瞧寒熄的眉眼,轻声道:“我就在床边陪着您,可好?” 她的声音软软的,整个人的姿态也放得很软,好似烛台上往下流去的蜡,处于半凝结的状态中,触手软滑,熨烫着人的皮肤。 寒熄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说了两个字:“夫人。” 一阵风将没关紧的木窗吹开,窗门哐当一声撞上了靠墙的桌案。阿箬愣住了,她浑身僵硬,呼吸停止,眼睛也不敢眨,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您、您说什么?”阿箬不自觉地凑近,前胸几乎贴上了寒熄的膝盖:“什么?什么夫人?” 寒熄的眼神又冷淡了些,似有不满,不满她没有向他解释,为何今天晚上那个大夫,要称呼她为夫人。 寒熄再度开口:“阿箬。” 解释。 阿箬心中猛然一跳,像是反应过来,连忙道:“不是,我不是有意要骗人说我是您夫人的,我、我怎么能当得起您的夫人呢?可、可人世间许多世俗不可避免,未成亲的孤男寡女共住一间会被人嘲讽看轻,更会被人议论,我、我也不能让人议论您啊……” 阿箬明白了,寒熄是不满阿箬擅自成了他的“夫人”,她以为寒熄当时没听,也不懂呢,结果他不仅懂,还误会了,嫌弃了。 嫌弃是应该的,但也不能任由他误会啊。 阿箬与人套话时口齿伶俐,这个时候却显得不够用:“我只是没解释,并未承认的,神明大人。我、我不是有意叫人误会,也不想让您误会,您别生气,我明日就去向他们解释,就说、就说我是您的贴身丫鬟,对!贴身丫鬟……不,我还是现在就去解释。” 阿箬正要起身,寒熄仍未松手。 他剑眉微抬,那双桃花眼中的冷淡化为了疑惑。 阿箬猜的没错,他的确不太懂。 原来林念箐喊阿箬夫人,并非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原来阿箬当时未反驳他,却是因为这个理由。 寒熄觉得……有些复杂。 可阿箬急得满头冒汗的模样,又有些好玩儿。 “阿箬。”寒熄叫她的名字,阿箬便老老实实地蹲着听他吩咐,她看见寒熄的嘴一张一合,似乎有话要说,可薄唇动了好几下,声音始终难以发出。 寒熄有耐心,阿箬面对他耐心更足。他就牵着阿箬的手,十几次呼吸之后才轻轻地蹦出几个字。 “阿箬,不是,他,夫人。” 此刻阿箬的眼眸中只能倒映寒熄的模样。烛火之下,寒熄的脸上渡了一层暖黄色,柔和地勾勒着他的轮廓,眉宇温柔,而阿箬的眼里,只有她的神明。 寒熄的声音真好听啊。 寒熄长得也真好看,他怎么连生气都不皱一下眉头?说话仍是温润柔和的呢? 阿箬的心跳很快,不是因为他所说话中的内容,而是因为他竟能开口说话了,不再是“阿箬”,也不是一个“嗯”,是完整的一句,赋予含义的话。 阿箬还是愣着的,她讷讷点头,像是被人蛊惑了神智,此刻寒熄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道:“嗯,我不是他夫人,我不是任何人的夫人。” 话中的“他”是谁? 管他呢! 阿箬不在乎! 寒熄说话了,还有比这更值得她在意的事情吗? 寒熄瞧她傻愣愣的模样,那双鹿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满目惊喜兴奋,一刹与过去的影子重叠。 他抿嘴笑了一下。 笑得阿箬更是神志不清,咧出一排白牙跟着乐呵呵的了。
第38章 浊玉台:四 这一夜阿箬没睡, 她睡不着。 夏末入夜了天便凉快许多,可刮进屋子里的风仍有些暑气,阿箬就坐在桌案旁, 爬伏在桌面上侧脸看向床榻的方向。她实在是有些兴奋, 即便身体疲惫,眼皮沉沉,仍没有半分想睡的心。 阿箬就想这样看着寒熄, 舍不得眨眼。 胡乱的思绪飘到了很久以前, 其实寒熄不是个话多的人, 可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能治愈阿箬的心。 她有许多都是寒熄教会的,认识一样东西, 学习一样东西, 以阿箬这个年龄出发已经很晚,学起来并不那么容易,但寒熄很有耐心。他的性格太好了, 即便他永远都靠坐在高处,不曾真正落入凡尘, 却丝毫没有神明的架子, 哪怕阿箬错上一千遍,一万遍,他都能一笑了之。 阿箬的名字是寒熄起的, 识字也是寒熄教的。当年的她是个肤浅且没有见识的人, 有的只有一颗赤诚的心, 去敬仰意外遇见的神明。 最初学字, 是从阿箬的名字开始, 因为她那时总是给寒熄带来箬竹根, 寒熄便给她起名为箬。他说这是一种植物,与她喜欢穿的青绿衣衫颜色相同,且含着淡淡青涩的芬芳,不像花儿那样娇弱,一旦长成便很繁茂。 阿箬只吃过箬竹根,不曾见过箬竹叶,她也不知道那些湿地里挖出来的根有朝一日发芽长成了究竟是什么模样。 许久之后阿箬才知道人们都用箬竹叶包粽子,热气蒸出来后,的确带着淡淡青涩的芬芳。 她学会了“阿箬”这两个字,闲暇时间便去练习,这两个字是寒熄写在地上让她在土地旁一遍遍临摹的,所以后来不论阿箬学会了什么字,唯有这两个字写起来最像寒熄的笔迹,一撇一捺都学得极致。 他的字迹细瘦、敛藏锋芒,后来阿箬也见识过许多狂放的书墨,那些价值千金的墨宝被无数文人奉为佳作,可她仍觉得只有寒熄写的字最好。 阿箬写对了,他便说一句:“写得不错。” 阿箬要是写错了,他也只会笑一笑,道:“再写一遍,我看看。” 阿箬的字写得丑,寒熄亦不会笑话她,他说字是用来沟通传信,学习和寄托思念之情的。字的美丑,不会影响内容本质,所以她只需学会,不必急于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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