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箬离开谢府后, 逐渐朝祭台这边走来时,洛湘心里便有了答案。 依洛湘所见, 这十年来凡是入云城的玄术大师, 没有一个道行有易大师厉害的,偏偏易大师却是第一个中招之人。洛湘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逃脱得了那个妖女的迷惑了, 可就在这短短几天内, 她遇见了林念箐, 也认识了阿箬。 林念箐能躲过妖女的法术, 是因为他早年间误服毒物导致双眼半盲, 瞧人长得美丑都费劲, 又如何能对上妖女的眼,受她媚眼如丝的蛊惑? 而阿箬能全身而退,洛湘想,她一定是有大本事的。 正如这阴了又晴的天,世道不会永远被黑暗笼罩,总有光明能破开雨云,洒落人间。她等来了阿箬,等来了光明,也终于可以带着洛芯早已腐朽的尸骨,离开这地狱。 蓝死了,就连与她同吃同睡的谢运都清醒了过来,照理满城百姓不应该还混沌着,唯一可解释的便是或许他们早就摆脱了蓝的法术控制,可仍旧不愿意去分是非对错。 阿箬慢步至街上,看向那些阵法里进出不得攒动的人群,一句话轻飘飘地落下,打断了他们疯魔似的咒骂。 她道:“谢家大夫人已经死了。” 众人一怔,那一张张凶暴的脸终于产生了一丝裂痕,他们不可置信地反驳阿箬的话,一声声,一句句,再度将蓝说成了在世活菩萨,他们疑惑这般善良温柔的人,怎么会死呢?便是死了,也该是被人诅咒而亡的。 人群里的某人找到了可以继续施暴的理由,扬言谢大夫人是受洛湘的诅咒而死,他们一定要让洛湘偿命,为谢大夫人报仇。 “也不必报仇,因为谢大夫人未必没有复活的机会。”阿箬露出一抹嗤笑,望着那一张张脸,早已将他们的本质看透:“易大师说,虔诚信徒的心照样可以救活谢大夫人。既然你们这么追捧她,重视她,想必人人的心都可奉献,让我们试一试,究竟是谁的心更真诚。” “胡说八道!这世上哪儿有病是需要挖人心才能医治的!况且谢大夫人那么善良,必会体贴我等,不愿让我等为她的性命作赔!” “就是!挖心便能让人死而复生?你是哪路的大夫,说话可有凭据?” “我看你就是疯了!在这儿胡言乱语!谢大夫人的死与我们有何关系?谢将军与她是夫妻,他的心应当最真诚,又何须来找我们?” …… 洛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眼中含泪,为洛芯不平,她觉得可笑、讽刺。 看,道理他们都懂,只是伤不在他们身上,他们无法感同身受,等刀尖对准了他们,他们依旧可以找回理智,为自己的权益据理力争。 “哪儿有什么媚术惑人?瞧瞧你们的嘴脸,分明是自甘堕落!”林念箐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这些人为了谢大夫人,要将洛湘的心挖出,如今又是他们反口,将一切都推出去。 阿箬早已知悉云城全貌,说实在的,她突然不太想帮助洛湘放洛芯自由了,或许洛芯的怨恨终有一日能蔓延整座云城,将曾经迫害过她的人都杀死,这些人……也不配活在世上。 阿箬心里恶毒地想,就这样撒手走人好了,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蓝死了,她还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安置寒熄,等待神明苏醒。 后退半步的脚突然顿住,阿箬脸上嘲讽的笑容尚未收起,便瞧见人群尽头里,一些探头探脑好奇又害怕的小孩儿在长巷角里露出了半张脸来。他们的爹娘就在人群中,露着丑恶的嘴脸,喊打喊杀,而他们躲藏于阴影之下,若无人管教,早有一天将自己爹娘的模样,学了个极致。 未必是人之初,性本善,但可以人之初,性本善。 阿箬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那些幼童的身上收回,她想起了许多过往,想起当年的白一,还有自己,她想起了她在寒熄眼里的模样,大约也如现在她眼里的这些孩童。 可以救的,伸手便能救了,哪怕当年的人吃人的世道已经缭乱不堪,哪怕如今的云城人人如恶魔野兽,但……何不伸手? “洛湘姑娘,我们去找洛芯吧。”阿箬道。 洛湘闻言,连连点头,提起姐姐,她的心思也不在这些恶心的人身上。她连忙从祭台上跳下,踩在阿箬垫起的结界上,扑进了林念箐的怀里。 易大师的阵法未解,这满街成百上千人也无法逃离,他们虽担心阿箬等人去破坏慈恩圣女像,放出恶鬼,可不论如何挣扎,也逃不出这灵力阵法的束缚。 阿箬随着洛湘走了几步,忽而想起了什么,回头朝浑身被血渗透,傻愣愣站在人群阵法外的谢随看去一眼。 “你不去吗?”阿箬问他。 谢随怔了怔,似是从浑噩中惊醒,他听声辩位,面朝阿箬的方向,露出一抹惨白的笑:“嗯,她、她不会想要见我的。” 阿箬垂眸,片刻后再抬头看向谢随,眼神中闪过些许震撼,她望着谢随那双被挖了的眼,被线缝住的眼眶显示不出半分情绪,可他垂在身侧不停颤抖的猩红双手却暴露了他的内心。 阿箬轻声道:“或许她已经释怀了?” 谢随脸上的笑容一僵,他微歪头,有些疑惑,随后又想明白了,他道:“嗯,那就最好不过……” 阿箬抿嘴,眉心轻蹙,转身前忍了半晌,没忍住对着长街尽头巷子里几个小孩儿怒吼道:“不许围观!否则我让易大师将你们都送上祭台!” 反正易大师的恶名不少这一个,那些小孩儿从小在云城长大,自然知道易大师的本事,也惧怕易大师,一听阿箬这话,连忙扭头跑开了。 见人都跑走了,阿箬才捏紧双手,她觉得心里忐忑,手里空空,也不知自己此番作为是对是错,便只能习惯性地往身后摸去,她想摸一摸寒熄的衣摆,却意外碰到了他的手。 柔软的,温暖的。 阿箬一颤,撞着胆子,轻轻勾住了寒熄的一根手指。她没回头,只对洛湘和林念箐道:“走吧。” 他们从街巷穿过,一条小巷如长廊隧道,尽头阳光夺目。洛湘对云城熟悉,拉着林念箐走在前头,阿箬跟在后面,似是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轻飘飘的话,又像是幻觉。 那是谢随的声音,就像恢复了他当年尚未疯魔前,斯文儒雅的声调。 ——多谢,阿箬姑娘。 阿箬走出了巷子,步入阳光之下,一路没敢乱想,只抓着寒熄的手指,心头噗通噗通地跳,她任性地想,寒熄没有甩开她的手,就是不怪她的。 反正她只是恐吓了一群小孩儿,只是……把谢随留在了原地。 八面朱红色的围墙里,怨恨之气还在拼命往外蔓延,阿箬往年超度旁的恶鬼,也念过一些往生咒语,可这回,她不打算强行在云城送洛芯离开。 洛芯都已经死了十年了,她的魂魄日日夜夜被锁在这堵围墙之中,总不能让她意识消散前,最后见到的还是造成她痛苦根源的云城。 洛湘肩上的魂火,是洛芯为她点燃的,洛芯走进围墙里,洛湘的怨恨便消散了许多。她大约也是怕自己这些鬼咒之气误伤了至亲妹妹,难得寻回了些许理智,不再传来崩溃尖利的鬼嚎。 慈恩圣女像依旧洁白无瑕,蔚蓝天空上仅有两朵白云,太阳正处其中,金色的暖光照耀在圣女像周围,清玉台上铺满了污浊,洛芯却从未有过一刻这般期待解脱。 洛湘露出了阿箬和林念箐见到她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也是她这十年来第一次会心的笑。 她道:“我来带你走了,姐姐。” 阿箬瞥了一眼玉像上的面孔,洛芯当年的确长得温婉动人,可惜了。 她推了林念箐一把:“去,把那玉像砸了。” “啊?!”林念箐还有些愣神,阿箬蹙眉,瞪了他一眼,林念箐眼睛看不见,却能清楚地感知到阿箬的不悦,于是咬着牙,心底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朝清玉台上冲去。 慈恩圣女像应声倒地,晶莹的白玉化作尖锐的碎屑,七零八落地滚下了台阶,那下面埋着的是洛芯的尸骨。 洛湘扒开泥土,望着洛芯的白骨落下泪来,她抬头看向阿箬,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魂附于骨,背着吧。”阿箬道:“背出城去,她就自由了。” “我来吧。”林念箐体量洛湘是个姑娘家,而他又是大夫,见过不少死人,也跟着仵作干过几次验尸的活儿,不怕这些。 洛湘摇头,坚定道:“我自己背。” 阿箬心道,白骨有何好怕的呢?这世上最不吓人的,就是至亲之人的尸身白骨,最令人可怕的,则是隔着皮、肉的人心。 洛湘没立刻把洛芯带出云城,她还去了一趟洛家。 满城人都要打杀洛芯之事已经过去了许久,那些站远了看热闹的云城人必然也将此事告知了洛家夫妻,可这么长时间也没洛家人来救洛湘。他们与十年前洛芯有难一样,宁愿龟缩,宁愿相信易大师的胡言乱语,也不肯承认自己当年是亲手杀死女儿的刽子手。 洛湘背着洛芯的白骨走到洛家门前,她没进去,当年洛芯便是在这里被人带走了,每一层台阶上,都有洛湘拼命磕头的记忆。 她对着府门喊了一声爹娘,洛家夫妻很快就出来了,他们一直守在门旁等待消息,既怕洛芯真的死了,又怕洛芯逃回来,让他们再送一次女儿。 阿箬远远地看见了洛家夫妻,一对年不过半百的夫妻,苍老得仿佛七老八十一般,狗搂着背,还在骂洛湘:“你这是干什么?你背、背了什么?!” 洛湘道:“我把姐姐救出来了。” 洛家夫妻手指指向她的脸,怨恨地点了点:“你疯了吗?你把她带回来,是想气死我们?你这些年阴森可怕,说话颠三倒四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洛湘面对自己的爹娘,早就没了眼泪,也过了会委屈的年龄了。 她释然一笑,道:“我只是来带姐姐同你们告别的,我姐妹二人投胎洛家,也尝过爹娘慈爱,如今算是一命还了当年生育之恩,还请爹娘往后好好保重。” 洛家夫妻哑口无言,皱纹密布的脸上忽然落下两行泪来。 不知悔改的人,流下的眼泪也不可轻信,索性洛湘早已清醒,她对着洛家夫妻跪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洛湘背着洛芯的白骨,也似解脱了自己般对林念箐道:“表哥,你不是说……舅舅舅妈都欢迎着我吗?” “欢迎!一百个欢迎!”林念箐应声道。 洛湘昂首,朝他一笑:“那便走吧,我还……没见识过城外的模样呢。” 阿箬也不欲在云城待着,反正现在时辰尚早,他们赶一赶路,还能在天黑前落宿下一座城镇。 几人离开云城时没有阻拦,大街上的行人很少,洛湘自己背着白骨,也就不好奇为何阿箬的背上也背着一个熟睡的人了。只是洛湘的眼神始终没忍住朝阿箬那边看去,想去看看那个男人长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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