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熄出了马车, 迎着东方的薄光, 太阳才升起, 天边还是红紫色的,与环绕着湘水镇的枫林异曲同工。 湘水镇不大,零零散散几个村落以羊肠小道相连在一起,便是镇子里种的树也是红枫居多,白墙黑瓦之间落下了斑驳朱影。晨曦炊烟袅袅,阿箬左手牵着马车,右手牵着寒熄,立身于坡上最高点,再沿路便往下,行至山林丘壑间。 湘水镇看似近,但凭着一双腿还是要走上半个多时辰的。阿箬与寒熄等人到了镇门前天已大亮,太阳高照,镇头牌楼已经很旧了,上面朱漆点点,旁边一行小字,隐约可见一个——宣。 入镇路再往里走,便能瞧见一排排整齐的人家,主街上已有人摆摊售卖,当地较为有名的小食则是桂花年糕。 阿箬有些肚饿,买了一份边走边尝,甜腻腻的年糕上洒了些蜜桂花,味道竟是不错的。 隋云旨问道:“可要找家客栈暂歇?” 阿箬吃着年糕摇头:“不了,早些结束才好,此地风景不错,待解决了那个人,我还能和神……大人去爬爬山。” 她说着,又回眸朝寒熄笑了笑:“去看枫林,可好?” 寒熄望着阿箬的笑容,眼神有些纵容意味。隋云旨瞧见了沉默,这一日相处下来,他没听寒熄说过一句话,连一声嗯都不曾有过,所以隋云旨在心底默默猜测,对方是个哑巴。 三人已走出一截,隋云旨却又听到一声温柔的男音:“好。” 至少过了五息,寒熄才回了方才阿箬的问题,阿箬对这间隙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加开心。隋云旨亦有些惊讶,原来他不是哑巴,他只是……不爱说话? 镇子从街头走到街尾,箬才看见了隋云旨所说的摊位。 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摆桌,巨大的黄油纸伞设成了个遮风避雨的雨棚,摆桌旁还绑着一个树枝天然而成的挂架,后方一个藤椅,高矮细瘦也与寻常的不同,像是替人特地量身定做的。 隋云旨指着那摊位道:“那妇人便是在这里摆摊的,只是今日似乎还早,她尚未来。” 阿箬细细打量了摊位,再看向周围。 这位置不算多好,挨不到集市中心去,也仅赶集了才会有人能走到这么远来买一些不值钱的手工玩意儿,可见妇人在此摆摊,并不为挣钱。 阳光晃眼,阿箬瞧见摆桌的夹缝里有一根塞在角落的小挂饰挂出了一截穗子,朱红色的穗子经过日晒风吹颜色已经暗淡了,她拈起一根慢慢往外抽,上头坠着一个桃胶制成的琥珀枫叶便挂了下来。 这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就连用的红绳也是最普通的,只是阿箬在看见琥珀枫叶上红绳打的结时,心下一紧,手指松开的瞬间,那根穗子便掉在地上。 褪色的红线绑出了个漂亮的月亮结,弯弯的红月上每一处绳子的转角她都分外熟悉,与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隋云旨瞧出了阿箬的脸色有些难看,他连忙上前问道: “阿箬姑娘,你没事吧?” 阿箬摇了摇头,她弯腰捡起那根挂了琥珀枫叶的穗子,抓在手里只觉得手心都变得滚烫了起来,捏了又捏,没给放回去。 周围摆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瞧见他们这边三个年轻人,男俊女俏的,难免多瞥了几眼。 “你们想买他们家的东西啊?那要过两日再来咯。”隔壁摊位的大婶瞧着有些富态,说话时脸上挂着温柔笑意:“她家儿子昨个儿给山上的树除虫去了,往年去都得三五天才能回来呢,因担心老母一人在家没吃没喝没人照应的,故而带她一道走了。” 阿箬闻言,点头道谢。 她本想问大婶可知这母子二人上山给树除虫,去的是哪座山,可话到了嘴边,手心里月亮结的穗子又硌得难受,她还是将那句疑问吞下,心道左右不过三两日,是或不是,到时候便知道了。 阿箬原打算速速解决了岁雨寨的人,好趁着季节未过,满山枫叶还未落完,陪着寒熄一道爬湘水镇外的枫林山,如今还是在湘水镇里找了家客栈暂且歇下了。 赶路一天一夜,阿箬已有些困倦,到了房间为寒熄倒上一杯清茶,阿箬便侧躺在软榻上小憩。 自从寒熄有了躯体之后,阿箬便很少梦到过去了,她重新见到了寒熄,知晓自己离将一切孽债还清已是不远,对未来还是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的。正因如此,暗黑的过往便只成了回忆,不再日日夜夜入梦扰她心绪。 这一次白日沉眠,阿箬却又回到了岁雨寨分崩离析前的时光里。 月亮结,是何时雨自创的。 阿箬与何时雨都是何桑爷爷捡来的孩子,何桑爷爷曾有过孩子,但在战争与流离中痛失了所有亲人,他对所有孩童都抱有极大的善意,想要让那些孩子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所以逃难的过程中,他救过两个小孩儿,一个是阿箬,一个便是何时雨。 若要问阿箬和何时雨认识何桑爷爷的时间,阿箬更在前,她被何桑爷爷捡到时只有三岁,刚会说几句话,险些就要死在流民奔走的脚下。 阿箬跟着何桑爷爷后的半年,又认识了何时雨。 与其说何时雨是被何桑爷爷救的,倒不如说他是被阿箬捡回去的。 那时城中已有人吃人的例子,凡是病倒了的不论老幼最后都会化作他人餐食。阿箬从小便见过人肉下锅煮沸的模样,即便何桑爷爷每每捂住她的眼,也逃不过他们身处于炼狱,怎能捂着眼睛便看不见恶鬼? 何时雨原是那座城里的人,相较于阿箬的懵懂,他年长阿箬五岁,已知晓死亡的代价。他能感受到身体的难受,不是饿,而是痛,他知道他死了之后一定会被人扔进火堆或铁锅里分食,所以偷偷摸摸离开了那座城。 何桑爷爷也不愿再和阿箬留在那座城里,于是他们离开了可以暂时避风度过寒冬的楼房。 出了城再行十几里路,阿箬便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何时雨,他离死只差一步。 当时有乌鸦落在何时雨的头顶啄着他的发,阿箬以为他是个死人了,心里有些可怜他死了也不安生,便将那几只乌鸦赶走,凑近去看才发现当时的何时雨眉头紧蹙,人还活着。 “爷爷!”年仅三岁的阿箬站直了身体踮着脚,对远处以雪化水的何桑拼命挥手。 何时雨也是那时睁开了眼,他半张脸埋在了雪里,仅有半张脸露出的眼睛能瞧见,身上穿着补丁小袄的小丫头冻红了脸蛋,对着何桑大喊“救命”。 何时雨如此走运,他获救了,也从那一天起再也没有离开过何桑和阿箬。 他知道若无阿箬,他早就死在了冰天雪地之中,不被人分食也被那些乌鸦吃掉。他对阿箬很感激,总是纵容着阿箬调皮,若说阿箬当年那般在死人堆里长出来的天真烂漫有一半源于何桑的教导,那至少也有一半源于何时雨的宠溺。 春来花开,何时雨的病情好转,他将三岁的阿箬扛在自己肩头,一根枯萎的竹枝头上插着只断了翅膀的黑皮白点天牛,天牛挥动着半截翅膀嗡嗡直响,阿箬便高举自己的手道:“飞呀,飞呀!” 她喊飞呀,何时雨便抓紧她的小腿跑得飞快。 何桑背着药篓跟在二人身后,叮嘱一句:“慢些。” 咯咯的孩童笑声传遍春野,那是阿箬与何时雨最无忧无虑的童年。他们见识过死亡,也靠近过死亡,彼时苍生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何桑从不将那些带给他养大的两个小孩儿。 后来何时雨跟着何桑和阿箬好几年,才敢于直面过往,说出了他的身世。 战争给百姓带来了太多灾害,但死亡与饥荒并未那么快蔓延到何时雨所住的地方,他记忆中爹娘还有些营生,他娘亲就是做些手工小玩意儿买卖来讨生活的,不说他们一家都餐餐吃饱,但在他爹娘在世时,何时雨从未饿过。 可后来逃兵入城,烧杀掠夺,他爹娘皆死于剑下,落了一地的精致摆件挂件都被践踏在血泊中,何时雨失去了双亲,这座城池也陷入了厄运里。 吃人,是那些逃兵带头干起来的事儿。他们吃光了所有人的积蓄,便开始对那些老弱妇孺下手,他们说他们曾在战场上恶狠了,也不是第一次吃人肉,人肉生吃时有股酸味儿,可若煮熟了,与羊汤无异。 何时雨还是个小孩儿,他躲在相熟的邻居屋檐下讨生活,可世道最终还是走向了悲哀的极端,寒冬天里他多日未食,又没有厚衣裳,最终病倒了。 再后来,便是他离开了城池,倒在雪地里被阿箬救起。 过了几年再回忆过去,何时雨的眼眶还是会泛红,阿箬的小手抓紧了他,自幼便圆的一双鹿眼湿漉漉地望着他,她扁着小嘴,似乎比他还难受。 她道:“阿哥不哭,不哭。” 何时雨没哭,他早过了会疼的年龄了,可当天晚上阿箬却在何桑与何时雨睡下后小声抽泣,哭了好长时间。 何时雨被她的哭声惊醒,越过何桑爬到了阿箬的身边,他蹲在阿箬跟前去擦她的脸,问她为什么哭。阿箬说,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爹娘,她也不知自己如何能在这乱世之中活到被何桑遇见。 她说如果何时雨也如她一般从未见过自己的爹娘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时时想起,有些人若无印象轮廓,便是思念也有限度,可一旦记忆深刻,想念便成了滔天海浪,悲伤终会将人覆没。 何时雨道:“我有家人的,我现在……有家人了,所以阿妹,别哭了。” 他扯了根干枯的野草,那野草有一臂之长,何时雨一边温声细语地与阿箬说话,哄她睡觉,一边借着头顶月色,拿着枯草按照上空新月的模样,编出了一个弯弯的月亮。 次日阿箬醒来时,一双眼肿肿的还高兴地对何桑笑,何桑问她有什么可开心的,阿箬便似献宝似的,拿出早间在她衣襟上发现的东西炫耀。 柔软的小小掌心里躺着一轮弯月,枯黄的野草还算柔韧,麦色的月亮结前后的毛边都被何时雨剔除。后来那轮月亮结便陪着阿箬度过了好几年,每次因为草断了要散了,何时雨都会重新编一个送给阿箬,直到他们都长大了,直到这个世间……连枯草都成了奢侈。 阿箬不知这世上有多少人会编月亮结,但岁雨寨中会的人,只有何时雨一个。 何时雨教过她,她学不会,最后一个坏了时阿箬还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时何时雨对她道:“没事,再等等吧,总有春暖花开日,等到有新草长出来了,我再给阿妹编一个。” 春暖花开未至,岁雨寨便吃了神,她与何时雨在寨子里分散,自此再未碰过面了。 她忽而想起来那一碗肉汤,她想起当时她焦急寒熄的情况,满寨子里的人围着篝火吃饱喝足,她不想逗留,也不想喝汤,只想赶紧问问何桑爷爷自她离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寒熄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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