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云的目光落到那张带了灰的笑脸,又落到她捧得高高的青瓷碗。 “阿璃,你这是…” “这是阿璃亲手给师兄下的生辰面!”扶璃笑,仰着小脸道,“愿师兄吃了,年年有今日,啊,不对,今日不算好,那便吃了长命千岁、万岁,万万岁!” 月光下,那张脸笑得如花儿一般,洒满了阳光。 沈朝云喉头动了动,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心脏像被水缓缓漫过,起不来,也不想起,最好永远溺毙在这水里。 扶璃则拉着他进大殿,只觉得今日的朝云师兄格外配合:“走,快去吃,我做起来可费劲了,那柴啊,怎么都点不着…” 沈朝云木讷地被她拉进门去,又按到正殿的长案前。 长案上,已经摆了许多被喝光的酒。 盈盈酒气充盈在殿内。 扶璃“呀”了声: “师兄!你偷喝酒!” 沈朝云微微一笑,绯衣艳色,笑得扶璃别过眼去,有些害羞。 她忙将储物囊里的一对筷著塞到他手里:“师兄,吃面!” 沈朝云这才拿起筷著吃面。 面已经坨了,胀得快要出碗,扶璃这才注意到,懊恼地拍了下额头:“算了,师兄,不吃了,这个不好吃了…” 沈朝云却避开她来拿碗的手,一点点地吃了。 除了镜中,扶璃还是第一次见他吃凡间的饭菜,干脆坐在案旁,看着他一点点将碗里的面吃完。 长案的灯落到他艳色的衣裳,以及垂下的柔和的眼睫间,扶璃突然觉得心底暖暖的,胸腔像被某种东西填满。 很温暖。 很踏实。 像是有种突然落地的感觉。这感觉很奇怪,他们从镜中、从域中的虚幻出来,走入现实。 扶璃以前也从不知道,自己光光看着一个人吃饭,越能感觉到满足和幸福。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 就像阳光落满了身,全身都是轻盈的、暖和的。 沈朝云吃完面,还喝了酒。 扶璃陪他一起喝。 两人靠着长案,原来是跻坐的,后来干脆肩并肩,席地而坐。举杯邀月,把酒共欢。 通透的琉璃盏被酒液和灯光映出清澄的颜色。 一杯杯斟,又一杯杯饮。 酒水清冽,带了丝花香,并不醉人。 可沈朝云却似醉了似的,握她的手。 扶璃极少见他这样,便将自己靠得他更近了些。 两人好像在聊,又好像没有聊。 有时只是吃吃一笑,她凑过去亲他,这回,他也不躲了,只是握着她后颈,细细密密地吻她,那吻缠绵又亲密;有时又像惊涛骇浪,他绯色的衣袍盖在她脸,她好像要被他吞了似的--每当这时,她又觉得,沈朝云和她认识的不大一样,他像是那些想吃掉她的大妖,瞧着她的眼神,摸着她眼角的手指,都让她感觉自己想下一秒也许要被他… 这时,她便会有些害怕。 他似乎察觉了,便会退开一些。 可退开不多时,又会过来吻她。 不知疲倦,流连忘返。 就好像她的嘴唇突然变成了某种极吸引他的东西,让他爱不释手,便只能通过吻来传递那种感觉。可这传递也不足一二,便只能不断地吻。 扶璃终于懂那种感觉,所有的语言都不足以表达心底,便只能拥抱,只能吻,再拥抱,再吻… 这时她终于能感觉到沈朝云是爱她的。 不只是言语和漂浮的表达,而是沉入实地的男人对女人的爱,他吻她、拥抱她,带着密密的切意,切切的哀求,唇齿交缠、亲密无间。 他不再是云层上无欲无求的仙,是人间被欲望裹挟的人。 他渴求她。 爱l抚她。 带着欲l望,带着诉求。 当然,也不只是这些亲密。 接l吻的间隙,两人还会聊天。 她会讲些过去,他也会讲。 他谈他初入无极宗的事,第一次拿起剑的感觉,初时遇师父时觉得他是个老骗子…… 扶璃听得“咯咯”笑。 每当她笑时,他便又会吻过来,一只手抵着她的唇,吻时便如惊涛骇浪,扶璃似乎变成了他怀中的小船儿。 他还讲了他母亲的事。 他说他生下时母亲便去世了,他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但宫人们都说她是极好的,只是命不好。 他说父皇很爱他母亲。母亲在时,人人都说他们是神仙眷侣,时常在一起诗词唱和,鼓乐弄弦。 他还说父皇恨他,恨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生下来时便未抱过他,他从小跟着宫人生活。 “他喝醉酒时,会叫我去死,问我,说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说这话时,沈朝云那双萋萋的美丽的眼睛映了细碎的灯影,好似盛满了伤心。 扶璃便亲亲他的眼睛。 “过去了。”她说。 “是,过去了。”沈朝云笑,“我以后有你。” 他拥抱住她。 绯色衣袍盖住扶璃,扶璃被裹在沈朝云酒气与冷杉香混杂的怀抱里,不知为何突然有了睡意。 她睡去了。 扶璃开始做梦。 那梦格外得清晰,但她就是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走在一个装饰华贵的长廊里。 长廊里提着灯笼的宫婢们来来去去。 扶璃看了看长廊,发觉地方有些熟悉。 这似乎是通往国主正殿的长廊,白色廊杆上铸了一个个狮头,狮头们神色各异地看着她。 远处是有猫头鹰的叫声,扶璃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饶是在梦里,她也能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 一位提了灯的宫婢经过她时,正与旁边人说话:“国主又喝醉了,每到殿下的生辰,国主总是要喝得烂醉。” “嘘--”旁边那宫婢道,“在这里可不能乱说话,当心被听到,拉出去杖毙。” “只可怜了…” 那宫婢幽幽叹了口气。 扶璃还没听清,就被一股力道拉着一路飘,最后飘到一个冷清的大殿。 之所以说冷清,是因为黎宫内随处可见的宫婢们,这儿一个都没有。 扶璃被拉着飘过屋檐,落到殿内。 大殿也是旧的,墙壁红漆斑驳,扶璃还在梁上见到了蜘蛛网。 不过,吸引扶璃注意的,却是坐在大殿台阶上的稚童。 初初一眼看过去,只有一个感觉,瘦。 嶙峋的肩胛骨将身上发白的旧袍高高地撑起一块,这显得他更小更瘦了。 稚童正低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时不时拿手中的柴杆拨一拨,左手蜷在膝上。 扶璃蹲到他面前,稚童似有所察觉,突然抬头。 扶璃一愣,这才发觉,他比她以为的还要瘦。 一副皮包骨的模样,两侧脸颊都凹下去,这样一来,就衬得那双眼睛格外得大,黑沉沉的,有些渗人。 没见着人,稚童又低下头去。 他在拨地上的蚂蚁。 蚂蚁哼哧哼哧地搬着碎米粒,被他拨到一边,又继续重新搬起碎米,哼哧哼哧往前去。 他又拨,蚂蚁又搬。 这样的动作,重复了许多次。 “你在做什么?” 扶璃问。 原以为他听不见,稚童却又突然抬头,往她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眼神透着茫然。 扶璃终于知道,刚才看到这双眼睛的熟悉感来自哪里了。 朝云师兄! 是朝云师兄! 他的眼睛和朝云师兄一样,只是朝云师兄的眼型要狭长一些,显得冷肃;而这稚童的要略圆一些,显出几分可爱来。 扶璃简直要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 …难道他是朝云师兄的小时候? …或者说,她入了朝云师兄的梦? 扶璃从前听说过,当心意相通时,有可能会进入对方的梦。 可…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除了那双眼睛,他完全看不出朝云师兄长大后光风霁月的模样。 他太瘦了,瘦得吓人。 三四岁的光景,整个人像一根瘦麻杆,头发不见稀疏枯黄。 唯有那双眼睛,在看人时显出那一分的靡艳,恰如粼粼的水波。 扶璃伸手,欲去触摸稚童的脸颊,却穿了过去。 稚童四处张望了下,似乎有些失望,他蔫蔫地垂下头去。 扶璃忍不住唤了声:“朝云师兄?” 这回,稚童没抬头,反倒是一位刻薄相的宫人冲过来,紧张兮兮地道:“要死了,要死了!殿下!你怎么又在弄这些脏兮兮的东西!” 他将他手里的柴棍撇了,要来拉他,稚童却不肯,挣扎起来。 “走了!别在这呆了,一会国主过来,当心掀了你的皮!我的好殿下喂,走了走了……” 稚童却一下从他的手中钻了出来,跳到殿内。 宫人在门槛外,似乎顾忌着什么不敢进去,只敢在门外劝:“殿下,你就与奴婢回去吧,我们回去等国主,今日是你生辰,国主一定会来的……” 稚童就用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宫人快哭了。 “殿下,你这回若再不听话,让国主厌弃,那些人就要更加欺负到咱们头上了,殿下,您便跟奴婢走吧,殿下,殿下……” 稚童终于开了口。 “我要在这等父皇。” 他道,还将蜷着的手递给宫人看。 只见小小的瘦巴巴的掌心上,放着一只木蝴蝶。 那蝴蝶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呈现出一股光滑的釉质,很显然,这是一个极得主人欢心的物件。 “哎哟,我的小殿下哎,这不是你最爱的玩具吗,你怎么把他拿出来了。”宫人大呼小叫道。 稚童抿出一个笑,那笑像是害羞。 他道:“阿树,我就把这个送给自父皇,送完便走了,好不好。” 他问好不好。 宫人没说话了。 他杵在那看着门槛内的稚童,过了会,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稚童又坐在大殿门前的台阶上等,天越发黑了,月亮悄悄地跑到正中央,撒在大殿前的台阶上。 扶璃陪他坐在旁边等。 突然,稚童开了口:“你说父皇会不会来?” 扶璃吓了一跳,以为他看见了她。 他又继续:“会来的吧。” “应该会来的吧…听阿树说,每年我生辰父皇都会来母亲的寝宫呢。” 他似乎在与一个虚无的存在聊天。 “你说父皇会不会喜欢我的木蝴蝶?阿树说父皇以前很喜欢蝴蝶,因为母妃的名字里有个蝶字…他应该会喜欢的吧……” 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这只蝴蝶。 “…希望父皇拿了这个蝴蝶,就会喜欢我一点。”似乎是感到羞赧,他嘴角抿出了一点羞涩的弧度,强调般点头,“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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