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主眼皮微微跳了下,沉默半晌,开口道:“经历这么一件事,你们成婚,倒确实不会再经历什么阻碍,外人也没法风言风语说些什么。但阿妤,父亲要跟你说,一生很漫长,很多事都能得过且过,唯独挑选道侣,得慎重再慎重,你当真想好了吗。” 薛妤出来时,手里抓着两份圣旨,回到自己殿里,溯侑已经醒了。 他恢复了人身,正坐在那张案桌上翻看着一叠叠白纸,灯光柔和,将他侧脸每一根线条都拉成柔和氤氲的笔触,左右从侍在旁边守着。 谁也没有出声,殿内显得分外安静。 直到薛妤拨开珠帘走进来。 溯侑拉开凳椅起身,朝她走来,薛妤下意识将自己的手递给他,又探了探他的气息,察觉到逐渐在好转,才将手上的圣旨放在桌面上,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溯侑就着之前的座椅在她身边坐着,离她很近,睫毛低垂时,声线动人:“妤妤。” 开了次囚天之笼,他还给她换了个称呼。 薛妤散去从外来的一身寒气,肩头放松下来,她拨弄着溯侑的手指,声音落得有些低:“刚才和父亲谈了点事。” “什么。”她说话时,他就侧着头认真地看着她,眼线深郁,显出一种无辜的柔顺。 “我们的大婚之礼。” 溯侑顿时绷直了脊背,他长得高,坐着也高,苍松翠竹般挺拔,即便没了从前的许多记忆,他也知道“大婚之礼”是个什么意思。 馥郁生动的眉眼徐徐舒展开,他弯着眼笑起来,唇瓣上撒着一层水光:“妤妤父亲,怎么说。” “没说同不同意。”薛妤凑近他,睫毛微颤:“他问我是怎么想的。” 溯侑等着她将话说完。 薛妤离他越来越近,直到鼻尖相抵,她一抬眼,可以看到他根根纤长的睫毛,才慢慢触了触他的唇:“和你在一起,不论什么时候,我从没想过分开。” 溯侑抬了抬下巴,配合她的动作,因为这一句话,几乎将自己全然绽放着交到她手中。 浅尝辄止。 薛妤抽身回来,整理着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密信和文书,将那叠还没动笔的白纸摆在最中间,道:“再去床上躺会,我这边还需要一点时间。” 没了记忆的溯侑比之前的更喜欢黏在她身边,那是一种刻在心底的本能,因为没有分寸的束缚,行动更加偏向本心。 因为一句“大婚”和表白的话,溯侑脑子里转着圈圈,他看了看案桌和自己隔着的距离,半晌,“咻”的变作一头威风凛凛的小异兽,蜷缩着身体趴在薛妤手边,爪子搭着她的手腕,尾巴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桌面。 翅膀倒是收得好好的,揣在身体两侧。 一些小动作,薛妤都随着它,桌面上被那条尾巴扫得乱糟糟,她便放下笔,用指尖戳戳它,这个时候,它总会眯着眼睛凑过来。 很会撒娇。 半个时辰后,轻罗从殿外进来,她目不斜视地行礼,道:“殿下,许家的事,查出来了。” 薛妤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道:“说。” 经过二十几年的历练,轻罗再也不是当年那只被薛妤救下来,说句话都炸毛紧张的小猫妖。 如今,她有了足够的能力,办事细心,一路终于走到殿前司,可以在薛妤面前行走,替她办事,因此什么都格外认真。 “确实是许家授意,由陈家散布出去的流言,且蓄意传往妖都九凤家与隋家。那几张影像出自于邺都一名被买通的从侍之手,而今,从侍已经被扣押。” “还有一事,经查证,当年在飞云端中,侑公子为殿下夺取苍生阵图,许家曾授意附庸世家,对公子下手。” “请殿下示意,许家如何处置。” 薛妤看向竖起耳朵听的小天攰,看着他懵懵懂懂还没恢复记忆的眼神,顿了顿,音色颇冷:“先压着。” 轻罗颔首,而后退下。 昏暗灯火中,薛妤看向已经由趴着改为半蹲的天攰,用笔尖点了点它熠熠流光的身躯,道:“问你,这事怎么处理。” 天攰偏了下头,不太理解的样子。 薛妤与它圆溜溜的眼睛对视,平白简短地解释:“许允清,想取代你,留在邺都。” 这句话,天攰听懂了,也完全理解了。 这只异兽完全张开了如黄金浇灌而成的绒羽,四肢露出残忍的利爪,眼瞳竖成一条笔直的线,里面燃烧着君王的怒焰。 它想发火,甚至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但不知道许允清是个什么人,长什么样子,对外面也不熟悉,眼前就只有这张桌子和桌子后面坐着的人。 半晌,它猛的用爪子拍了拍桌面,震得“哐当”一声响,桌子上的白纸飞起来一半,眼前像是凭空下了一场雪白的雨。 薛妤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她沉默了一会,摁住飘到眼前的一张纸,将它放回桌面,这才看向气鼓鼓,几乎是控诉地看着她的天攰,眼瞳里慢慢的带上了一点微末的笑:“原来,你这么凶啊。”
第114章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薛妤没能看进去任何东西。 霸占了小半张桌子的天攰把两片翅膀全部展开,像只大号金蝴蝶一样占据她大半视线。 看得出来,它是真对那个许允清耿耿于怀,也是真被薛妤那句话气到了,以至于趴着趴着,就突然抬一下头,磨一下爪子,再扑棱扑棱翅翼,一副随时准备打架的烦躁样子。 薛妤用笔尖点了点它湿漉漉的鼻头,见它立刻抬起圆溜溜的鎏金瞳孔与她对视,道:“刚才你也听到了,子虚乌有的事。” “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她说归说,却没什么制止的意思,小天攰趴到左边,她就到右边看文书,它在整间内殿转悠,她就时不时看一眼,后来,不知想起什么,它嗖的一下闪电般蹿出去。 薛妤招手唤来左右从侍:“跟着公子,要做什么都随他。” 她想了想,又吩咐:“算了,让朝年陪着。” 天攰就是出去找朝年的。 他没记忆,但依旧聪明,从崤城回邺都,一路都是朝年与轻罗相陪,两者相较,朝年显然更放松,甚至可以说是放肆些。 他震惊在自己有苍龙的一缕血脉这件事上,嘴巴一路就没合上过。 即便除了轻罗时不时轻声答几句,根本没有第二个人搭理他。 但这也能说明一些事情。 至少朝年在薛妤身边待了很久,知道的事最多,不然怎么敢这样。 大战结束,朝华,愁离以及殿前司其他精锐全部在崤城,殿前司的值房中,只坐着为数不多的十几位同僚,要忙的事却有很多,一件接一件,丝毫不能松懈。 朝年坐在自己的案桌前,打足了精神办事,直到殿前司的门被推开。 他抬眼一看。 两名从侍领着一只通体金黄,璀然熠熠的异兽走进来,天攰的速度很快,朝年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它就半坐在了自己的案桌上。 兴许是有那么一抹苍龙血脉,朝年倒不怕天攰这双溜圆的黄金瞳,但没事也不敢多看,总觉得发怵。 面对这一幕,他别开视线,唤了声公子后看向身后跟着的两名女侍:“怎么回事?怎么带公子来这了?” 女侍将薛妤的话低声重复了遍,朝年眼前一亮,将手边的各种秘笈案例和供词往一旁推开,问:“公子想去哪看看?” “许允清。”天攰歪着头看朝年,吐字微顿,瞳仁里团簇着金色的焰火,四目相对时给人一种如遭重击的迟滞之意。 许允清。 提起许允清,朝年就想到三天之前的那一幕,当时眼前这位被刺激得不行,他自己呢,也像热锅上的蚂蚁。 要说代替殿下给保证什么,他不敢,毕竟许允清到底会不会陪伴在殿下身边,他也说不好。 说到底,他再怎么跟溯侑关系好,也是薛妤身边的人,真要有个什么事,也只会向着薛妤。 但如今,经历战场上的生死之事在前,收拾许家在后,朝年算是看明白了,薛妤对其他人压根就没半点旖旎的意思,按现在的趋势看,未来女皇身边的位置,也就只有眼前这一个。 这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朝年格外爽快地起身,道:“行,我带公子去。许家许允清和许子华收买邺都从侍,蓄意散播谣言污蔑圣地传人,挑拨圣地与妖都关系,如今被收押在殿前司私狱。” 他指了指右侧凿出来的羊肠小道,道:“就关在那里面。” 天攰看了眼黑黢黢的通行小道,也没见怎么动作,翅翼都没动一下,就那么瞬间穿行着到了小道口。 朝年若无其事地用手掌蹭了下案桌最外侧堆着的案例文书,脸上的笑毫无破绽,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中冒出角的那本名册往外一抽,再飞快塞到案桌下的抽屉里。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没有发出丝毫的动静。 连离得最近的从侍都没察觉到。 但天攰就是及时地回了头,视线顺着朝年竭力正经的脸,慢慢落到了案桌下底层的抽屉上。 它现在的样子其实不大,比真正的原形缩小百倍不止,显得眼仁很圆,鼻头水润,翎羽严丝合缝贴着身体的时候,现出一种并不张扬的安静,但并不代表它身上的危险之意就完全被这样甚至有些“可爱”的外表遮盖住。 再怎么说,天攰也是妖兽中绝对顶尖,不容置喙的存在。 它是天生的王者。 而且,让人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世上仅剩的一只天攰,它有两副面孔,在薛妤面前是一副,在别人面前是另一副。 朝年和溯侑共事二十多年,从前这样的现象,也不是没有,但他会遮掩,因此显得不明显,这两天失了忆,又变回了原形,这种区别对待就展现得淋漓尽致,半分不带含糊。 就比如此时,它看过来的这一眼,如果换做任何一个没有苍龙血脉的人,冷汗马上就下来了。 朝年也没好到哪去,他心脏怦怦直跳,手指僵硬,尽量自然地扯了下嘴角,道:“我带公子去。” 天攰没理他,它几个起跃,轻飘飘地落到案桌上,爪子往抽屉中一捞,在朝年破碎的笑容中捞出了一本不薄不厚的名册。 它展开一看,盯着最上面一行的字眼看了又看,最后逐一飘到下面的名字上。 完了。 完蛋了。 朝年恨不得剁了自己为求保险而多此一举的手。 这本名册,其实溯侑之前看过。 这是他们在进飞云端之前,邺主给薛妤列出来的未来正君,侧君与侍君的各世家人选,许允清郝然在列。 当时薛妤随意看了两眼,就丢到朝年桌上了,之后一直这么放着。 朝年方才是觉得天攰这种兴师问罪,含了十年老醋的口吻十分不对劲,脑子灵光一闪,不知怎么想到了这茬陈年旧事,想稳妥点放着,结果反而引出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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