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全是一天之间发生的事。 他们来宿州,才一日,甚至一日都不到。 每一件都疑云重重。 灯在哪,方士在哪,甚至杀害柳二的妖是哪位,全部都不清楚。 三日之内破案,属于天方夜谭。 可说这话的人是薛妤。 薛妤不会无的放矢,更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今天早上,你提醒我,大妖杀人,意在挑衅和试探我们的实力,这种说法,对了一半。”薛妤从长往下俯瞰下面来来往往蚕豆般大小的马车和路人,道:“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用这种方式去挑衅实力身份都没摸清的敌人,他能活到现在,不可能自大到这种份上。” “可他确实这么做了。” “不仅做了,还做得那样彻底,连定魂绳都用上了。”薛妤微微抬着下巴,神情专注,在脑海中竭力还原当时那个情形,“不说定魂绳是多么阴损的路数,会不会反噬自身,单说那根绳,本身就是件擒拿的上好灵宝。” “他杀柳二若真只是路见不平,临时起意,又或者说是向我挑衅,有千万种方法,或将人处以极刑,或千刀万剐,样样都能让人生不如死,自尝恶果,可他偏偏选了最极端的方式,这种方式,只有一个特点,便是永生不得解脱。” 薛妤伸出长指,随意地点了点他们脚下的云迹酒楼:“这酒楼位置极好,太阳一出,必能照到这个路口,而被定魂绳锁住的柳二,作为最惧光的鬼魂,将日日生活在阳光的曝晒下。” “费了件上好的灵宝,冒着被我捉到的风险,还是铤而走险这样做了,只能证明一件事——柳二干了令他情绪失控,无法保持理智的事。” “他和那女子有关系。”溯侑轻声道:“我之前想过这一层,女子有孕在身,即使是不能出现在人前的外室,也不至于身边连个奴仆都不配,如果真这样不在意,又何必租赁城南的宅子养着。” “可那女子,言行气息都十分正常,是个普通人。” “是。”薛妤点头承认,看了看沉下去的太阳,道:“所以我现在有两个问题,一个需要司空景回答,一个需要佛女回答。” “先回去吧。” 说着,薛妤起身轻飘飘从屋顶跃下,像片从天而降的落叶般出现在人渐渐少起来的街道边,溯侑才落在她身边,就见她回头,看了眼他,认真道:“你这样,很好。” 溯侑怔了怔。 “不懂就是不懂,你不懂我才好教你。”薛妤一字一句道:“你不懂,还死撑着不说,我就是有心想教你,也无从下手。” 薛妤这样的性格,平时话都不说几句,若是方才问溯侑懂不懂时,得到的是一个懂的回答,那她势必不会再开口解释那一堆。 这种情况下,若是溯侑真强撑着不懂说懂,那之后的事件中,他也只能跟朝年等人一样,她说什么做什么,再也跟不上她的思路和步伐。 薛妤说得煞有其事,因为她经历过这样的事,不止一次。 松珩脾气好,性格好,对芸芸众生总能抱着一种不求回报的善意和包容,不可否认,这是他千年间一再吸引薛妤的闪光点。甚至他跟不上她思路节奏的时候,也只是无奈地现出一种笨手笨脚的坦然。 可后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好性格就变成了一种不自知的逞强,好似承认自己不如她是什么丢人的、难以启齿的事,即使有不懂的地方,也绝不开口,绝不提问。 薛妤不明白。 但她忙,很忙,忙到没时间去问,只要他说“懂”,她便绝不再说二话,只要他不坏她的事。 溯侑反应过来,他倏而弯了弯眼梢,道:“我不会。” 他是从石隙中拼命生长出的细芽,会抓着一切机会往上攀爬。 见状,薛妤的话语也软化了些,她道:“等我问过他们,猜测证实之后,跟你细说。” 回执法堂时,司空景兄弟一下从大门口迎上来,前者道:“朝年小兄弟通知我们回执法堂等姑娘,姑娘可是有尘世灯的线索了?” 司空景的师弟也适时出声:“如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地方,请薛妤姑娘不必避讳,直言吩咐。” “用不上。”薛妤一边脚步不停往停尸间走,一边冷声道:“联系你们师父,问他这几天查尘世灯的来历,查出什么东西来了没。” 说起这个,司空景连话都说不上,只有苦笑的份。 没有其他原因,主要是这位紫薇洞府的掌门人,说起来也是世人眼中仙风道骨的人物,可实在是太不靠谱,不靠谱到任谁听了他的话都会生气的程度。 几年前把尘世灯往雷霆海上一丢,就没再管过,后来尘世灯丢失,他无所谓地朝徒弟们摆手,说得那叫一个风轻云淡,信誓旦旦,说那不过是个没用的东西,骗骗人用的。结果没过多久,改口了,火急火燎打发司空景师兄弟两人来找灯,说那灯不找着,对宿州百姓来说是大灾难。 薛妤早上问他,那灯有什么用,怎么就有大灾难了。 那掌门支支吾吾着答不上来,好半晌才说那灯是他机缘巧合下得到的宝物,那灯也一直没认主,因此并不清楚这些,说那灯丢失会有大灾难是因为当年他得到灯的同时还得到了一本书,书上第一页写着若有一日,书泛灵光,则灯有变故,需要速将灯放回书旁,否则恐生大事端。 薛妤又问那书里还写了什么,灯的具体用途,结果那边说他现在去翻翻看。 司空景在一边听着,脸都热得慌。 好在查了一下午,总算查出点东西来,司空景收敛神色,一本正经地回:“家师才传了信过来,说尘世灯外貌会随着所处环境而变化,挂在树上,就是样式新颖的宫灯,放在桌上,就是家常点的油灯。” “灯的效用也查出来了,有很多,大的小的,灯若是认了主,可以当灵器用,里面的火芯能起到烧灼的作用,除此之外,还有遮蔽气息,镇压、安抚阴寒之物的作用。” 薛妤脚步放慢了点,捡最紧要的问:“书泛灵光,代表灯有变故,是什么变故?” 司空景默了默,再开口时声音都低了点:“一般,灯正常使用时,书是不会有变化的。可这灯特殊就特殊在它还有个用处,它能听从主人吩咐,将方圆数百里、千里的阴气,秽物引到一个地方聚集起来,并且,它能遮蔽气息。” 薛妤一下停了脚步。 “简单来说,这灯用好了,对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来说,就是圣物。”司空景也跟着停下脚步,总结道:“既能引阴气聚集,又能做到悄无声息不被人察觉,这肯定不是正道手段,很有可能是有什么百年怨婴,鬼童要出世。” “若真在宿州城中发生这样的事,对这里的百姓来说,确实是一场灾难。” 薛妤和溯侑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想起了独自一人住了城南一座宅子的女人,以及她那微微凸起,遮都遮不住的肚子。 沉默半晌,薛妤朝司空景兄弟丢下一句“我知道了”,接着脚步不停朝停尸间走去。 停尸房内,善殊微微垂着头,手指一根一根落在柳二的脸上,像是在认真感受什么。 在这个过程中,九凤百般无聊地拨弄着自己晶莹剔透的指甲,时不时脑袋一歪,像是被那股气息臭得没脾气一样精准地倒在桃知肩上。 薛妤进来,两个人同时抬起头。 “尸体看过了吗?”薛妤朝善殊颔首,开门见山问:“有什么发现?” “确实有。”善殊擦了擦手,回看向薛妤,神色格外凝重:“阿妤姑娘让我过来看,是不是早就有这种猜测?” “是,但不肯定。”薛妤将柳二旁边放着的定魂绳勾在指尖观察了会,道:“定魂绳上对峙时,我能感觉到另一边浓郁的妖力,可这尸体上,耳边那一处伤,像是被禅杖挑破的,再认真感应一下,确实透着点佛门功法的意思。” 善殊站直了身体,冲着她疲惫地点了下头,道:“阿妤姑娘猜得没错。我们北荒有种说法,有僧成大道,因执念入尘世,沾人命,染杀孽,融入妖血妖珠后行走世间的,被称为妖僧。” 她轻吁出一口气,摇了下头:“我算是知道我为什么会抽中这个任务了。” 九凤一听,扯着桃知的袖子懒懒笑了一声,露出点兴味的神色:“你们两这是干嘛,打哑谜呢。” “遥想。”桃知第无数回扶正她的身体,温柔提醒道:“你好好站着。” “人间有一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你没听过么?我是凤凰,可不就得在树上休息?”九凤被他这样不厌其烦的动作弄烦了,假模假样地吓唬:“你再动我,给我头发弄乱了,我回头把你那片地方圈出来填我的九凤海。” 大概是知道她的脾气,于是桃知也很自然地将到了嘴边的那句话咽了回去。 良禽择木而栖,她栖息的地方应该是那个生来与她定下婚约,真正的凤凰木一族少族长的肩头,而不是尘世间一株普通到无人问津的桃花树上。
第31章 在善殊那句“妖僧”落地后,薛妤便陷入一段短暂的无言的沉默中,半晌,她两条细长的眉往下压了压,开口道:“人间女子,怀鬼胎?” “我反正没听过这样的事。”九凤懒骨头一样散漫地抬眼,道:“鬼胎成长所需要的庞大能量,还有那闹腾得要上天的动静,撑都能把凡人撑死。” “如果真是这样——”薛妤白瓷一样的长指掰过柳二的脸,目光凝在他耳侧像是被禅杖打出来的伤痕上,语气一点点凝重下来:“会很难缠。” 二三星任务之所以好接,不是因为面对的敌人有多弱小,而是没有埋下这么多错综复杂的线。 天机书往往会直白的告诉你,在什么地方,有什么妖作乱,他们一去,发现果真如此,于是直接用武力降服,或带回圣地受罚,或当场击毙,这个任务就算结束了。 四星以上的任务完全不是这种难度,它往往需要处理好几件事,就比如这次尘世灯的任务,完成到现在,告诉你,凡人女子怀了鬼胎,单是这句话,落在薛妤耳里,只有一个意思。 ——这背后又有段难以言喻的故事。 如果那女子是普通人,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鬼胎,那么薛妤得在保证她安全的情况下解决掉那个鬼胎和隐藏在暗处不现身的幕后主使。如果那女子知情,且心甘情愿如此,那更得查明白,她为何如此,谁胁迫了她,以及背后之人要用鬼胎去做什么,最后还是得解决掉鬼胎。 很麻烦,很棘手。 “我大概知道尘世灯在哪。”薛妤面色平静地丢下一颗炸弹,站在她身侧的溯侑像是倏而意识到什么,轻声道:“是那女子门前挂着的红灯。” 薛妤点头,视线从柳二耳侧那处因为被冰霜冻过而更明显的伤痕上落到溯侑的脸上,而后神色微动,问:“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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