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年是朝华的弟弟,不同于姐姐的稳重,弟弟更活脱,比起战战兢兢的小妖,他更敢和薛妤攀谈些。 “你不是嚷嚷着打死也不管百众山的事么?”薛妤眼中掠过圣地无数重山水,听到这里,侧目问了一句。 朝年被她这么一看,忍不住伸手捎了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姐姐说先给我个差事练练心性,若是这个都干不好,就别想着旁的了,全是白日梦。” 薛妤忍俊不禁,很浅地勾了下嘴角。 朝年往周围一看,发现都是上次见过的熟面孔,各圣地的接班人。 除了北荒。 “女郎。”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压低了声音问:“佛子和佛女都来了?” 薛妤嗯了一声,算是肯定,朝年顿时讶异地睁圆了眼,声如蚊蝇:“那这次审判台,岂不是有大半的人会活下来。” 佛渡众生,最看不得的,就是这种人命在眼前凋敝的场面。 既然看不得,那就不看。上次审判台开启,北荒只是意思意思派了个人来,全程目不斜视,压根不往下面扫一眼。 朝年缩了下脖子,想想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画面,又道:“北荒和赤水不会打起来吧。” 这两个圣地,一个讲究以法治恶,一个讲究慈悲为怀,一个负责扣押审问,严刑逼供,一个负责普渡亡魂,安抚众生。不论表面关系如何,背地里总是会起摩擦,彼此都不能认同,这一点从两地继承人从未在一起接过任务就能窥出一星半点。 “你小瞧北荒的心境了。”薛妤随着接引童子一路向前,声线冷静:“北荒是个清静地,不代表从里面出来的人都见不得杀、戮。” 朝年不知听懂了没懂,总之点头的动作十分熟稔:“女郎说得都对。” 跃过一处山水,审判台的轮廓隐约出现在众人眼前。出来招待他们的是羲和颇有名望的一位长老,道骨仙风,眯着眼笑起来说话时很有一番老年人的慈善意味,他征求薛妤等人的意见:“一切准备就绪,审判台何时开启,全看诸君意思。” 薛妤不着声色瞥向路承沢。 一心想尽快将松珩保出来的路承沢哪愿意再等。 果不其然,路承沢皱了下眉,率先开口:“尽快安排吧。年关一过,我看诸位都有事要忙,没法在审判台耗太长时间。” 确实。 年关一过,去年没能完成天机书足数任务的通通要赶在五月前补齐,看看薛妤,以及才赶过来的昆仑,北荒等人就知道。 因此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陆秦的支持,一身白衣的剑修苦笑着道:“我同意。若再被我抽上几个难缠的角色,我今年任务又要完不成。” 这句话显然戳到了其他几个人的心坎上,谁也没有提出异议。 羲和的长老见状,了然地抚了抚长须,道:“既如此,请诸位上审判台。” 一路到山脚下,长长的阶梯连上天穹,像从山脚悬上山巅的一根细线,薛妤一步步走上去,越朝上,神情越冷。 审判台周边一个挨一个站着身着银甲的执事,脊背笔直,神情肃穆,周围悬着许多面云镜,将四周情形照得纤毫毕现。这些云镜连接着世间各处,今日这里发生的情形,很快就会长了翅膀似的飞向街头巷尾,闹市小巷。 审判台十九道台阶之上,列着数张宽大的道椅。在道童刻意拉长了的唱报声中,薛妤等人一个接一个落座。 没过多久,叮当的铁链碰撞、交错声由下而上传来,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踉跄着禹禹而行,一声一声闷而低的叩击在人心上。 路承沢忍了忍,没忍住去看了眼薛妤的脸色。 毫无异样。 她将神情把控得那么好。既看不出任何心软不忍之色,也没有落井下石的快慰之意,仿佛她和松珩当真不相识,他们之间也没有那互相欣赏信任,羁绊不断的千年。 能拥有这样的心性。不愧是薛妤。 十六个人依次被押上台阶。 圣地里尚处于冬日,山顶云雾厚重,长风吹来寒意。被强硬摁在台上跪着的十六个人齐齐垂着头,手腕粗细的铁链捆住他们的手脚,每个人身上的囚服上标着数字,奴隶似的供人挑选。 鞭痕累累,气息奄奄。 有羲和的弟子捧着整理出来的小册本井然有序地行至台上几张道椅旁,行于薛妤身后的弟子将手册奉上前,讲解时细致而恭敬:“殿下请过目,上面记着台下囚犯名姓,画像,生平与所犯之事。” 这些东西薛妤前世已经看过一遍了。 她凝着眉,没有去接那本手册,而是抬了抬下巴,清声道:“让他们抬起头来。” 下面跪着的人均被废除了修为,又受了严重的伤,无法也无力反抗,很快都或高,或低地仰起了脸。 十六个少年,十六张迥异的脸。 穿过缭绕的云雾,松珩一眼就看到了薛妤。他落魄狼狈得不成样子,脊背却永远是挺直的,看不出什么有求于人的殷切姿态。 她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千年前的她更柔软些,精致的脸上还带着点少女的灵动气,一双眼像是含着云山上的烟气,朦胧又迷离,只是看着他时,显得格外冷淡。 格外无情。 在她视线淡淡挪开后,面对鞭刑也不曾变脸色的松珩缓而轻地握了下拳,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几乎是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 不同于路承沢心存侥幸的“情侣间闹闹矛盾哄哄就好”的想法,他了解薛妤,于是比谁都清楚—— 薛妤很聪明,也很果断,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 她不会再朝他伸出手,不会再施舍他丁点善意。 她巴不得他去死。 薛妤身边坐着的是那位北荒佛女,名叫善姝,在坐六人,只有她将那本手册仔仔细细,从头看到了尾。合上手册后,她侧首,轻声问圣地的弟子:“哪位是溯侑?” 弟子指给她看。 薛妤听了动静,顺着方向看过去。 滴水成冰的冬日,少年一身单薄的囚服,囚服上是用朱笔勾画的“一”字样,他眉眼间淌着血,被执事摁着肩强制跪着,即使是这样的姿态,浑身上下却像是满满当当长着一万根荆棘反骨。 凶得像头受了伤的小狼崽子。 察觉到有人看他,少年抬眼,深黑的瞳仁里像是捧着霜白的一丛雪,寒意惊人,戾气丛生。 薛妤愣了一下。 他长了一副令人失神的好样貌,不似同龄少年郎一样意气风发,清风朗月的姿态,他容貌堪称惊艳,五官是胜过女子的精致,即使是轻扯嘴角的恶劣嘲讽动作,也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勾人风骨。 薛妤见过形形色色的少年,单纯的容貌不足以让她失神。 她看了看身边的善殊,又慢慢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名册,目光定在“溯侑”两字上。 现在她和善殊并不熟悉,可在前一世的后来,她算是薛妤少有的能说说话,谈谈心的朋友。 对“溯侑”印象深刻是因为有一次,善殊联合昆仑,接手了一桩很棘手的任务,结束后没回北荒,而是去找了薛妤。 她尤记得善殊那时的神情,是一种复杂的,难以形容的被人牵动的难过,那夜,她和善殊肩抵着肩,听她一字一句地说:“对峙三十余日,那只妖鬼的怨念终于被我们捉住了。” “我佛家心经突破到二十七层。” “却依然渡化不了他。” “我看了他的记忆。” “阿妤。”善殊说:“如果早知道一只妖鬼要承受世间这样的恶意,当年那场审判会,我会去的。” 能救一个,是一个。 现在的善殊不知道百年乃至千年后会发生的事,可薛妤知道。 她知道。 可她皱着眉,并没有出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不得不承认,她怕遇见第二个松珩。 善殊也没有出声,这样的场合,即使她和佛子都来了,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众人对北荒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大好人的层面上,他们固然可以救无辜的凡人,却不能在无数双眼睛下对这些犯下错事的人伸以援手。 另一边,像是知道薛妤铁了心不会再搭理松珩,路承沢不得不一边皱着眉一边在自家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点名救下了松珩。 除此之外,一名叫沈惊时的少年被陆秦点名留下。 审判会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其余十四人的头顶上,一道接一道叠加的雷电若隐若现,已经有数个人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 那名长老站出来,才拖着长长的调子说出“结束”二字。 一道清冷女声突兀地响起:“等一下。” 人人侧目。 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薛妤睫毛上下急促地扇动两下,她伸出长指,点了下浑身都流淌着恶意的少年,道:“我要他。” 不可能上第二次当的薛妤犯了和千年前同样的错。 她又从审判台救下了一个人。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松珩蓦的抬眸,面色刹那间白如纸张。
第7章 “我要他”,区区三个字,落下的效果却宛若一声炸雷,变的不止有松珩的脸色,还有左右两侧或诧异,或好奇的注视。 这审判台说起来,不过是个不得不做个样子的幌子。因为被押上来的都是犯大死之罪的恶人,身为圣地传承者,他们自然不会对这样的人怀有什么怜悯之心,可既然有这么个形式,一个也不选那就成了诓骗人。 所以惯来的规矩是意思意思挑一个出来。 薛妤不爱管这些,北荒的人更是只来凑个数,赤水呢,巴不得将他们全部处以极刑,以儆效尤的好。所以这个任务,就无需直言地落在了昆仑首席陆秦的身上。 这次却出了两个意外。 先是嫉恶如仇的赤水开了口,再是最清冷没人气儿的薛妤跟着留人。 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朝年也觉得不可置信,等审判台一落,周围数百面云镜撤下,他顿时憋不住地扭头,低声道:“女郎,咱们真的要他吗?” 别不是指错人了吧。 他看着下面跪着的十六个人中,就这个最凶,别说悔改之意了,简直浑身都淌着一股不服的反劲。 薛妤美眸微落,不高不低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是怎样的心情。 善殊被这一声引得看过来。 生长在佛洲的佛女坐得安宁,行事说话都是婉婉仪态,她将手册递给羲和的弟子,思忖半晌,同薛妤交谈:“来前,我与佛子关注过云散宗灭宗之事,缉拿此子时,亦有北荒之人在场。” “此子心性不差,若好生教化,是个可用之人。” 薛妤手腕微动,圈着的玉镯从衣袖里落出来,在腕骨上松松挂着。她朝善殊颔首,道:“我曾听父亲说,佛女生在佛洲,修有世间最玄奥高深的心法,格外能感知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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