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邺主那样的修为,修的又是灵力,身上没有妖气,只要他想出来,那座专门针对妖鬼的阵法奈何不了他。 从始至终,他没有主动伤害过她的家人,亲人,他所做的一切,全无半分个人私心。 薛妤知道他别无选择,知道他难言的苦衷,他曾以为,纵然初得知时有十分怨恨愤怒,经历过那一刀,经历审判台见而不救那一出,经过这十年,她但凡对他,对这段感情还有一丝眷恋,便会有所动容。 只要她给他一丝机会,他不顾颜面,不顾旁人眼光,必定从头到尾解释清楚茶仙之事。 他是真的喜欢薛妤。 他听不进去路承沢的劝,一点都听不进去。 当事人一离开,善殊领着身边女侍和沈惊时去了另一边,路承沢拍了拍松珩的肩,很有点安慰的意思,他低声道:“没事,振作点,我去找佛女了解下螺州这边的具体情况,你好点了也尽早跟过来。” 松珩道了声好。 一阵深秋的夜风刮过,小院门口便只剩下松珩和溯侑。 后者手掌微握,深入泥土的剑便挽出个漂亮的剑花落回手中,他侧目扫了眼松珩,眼底沉着一团化不开的墨色,里面甸甸的都是阴郁与某种强行压抑的警告。 “没有下次。”他道。 松珩却握拳置于唇边低低咳了一声,再抬眼时,眼中甚至强堆出某种笑意,他看着眼前年纪轻轻却拥有一身顶尖战力的乖戾男子,道:“不愧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连脾气都一样。” 话里话外,都昭示着他与薛妤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 “阿妤这两个字,你可知我曾唤过多少次?”松珩掀起眼皮,对他对视,一字一顿道:“成百上千次。” 溯侑看向他,眼尾倏地挑出一抹逶迤笑意,下一刻,剑鸣声起,松珩目光一凛,飞速避开。 可他低估了溯侑的实力。 未曾入洄游,进云端,加之溯侑出手狠辣,招招致命,不过十个回合,他便将长剑横在了自己颈侧。 “找死,是吧?”溯侑笑起来,一双眼说不出的凉薄。 另一边,听了动静的路承沢飞速赶过来,见到这一幕,瞳孔一缩,想也没想便将手中的玉扇掷了出去,玉扇破空,却被一根雪色长线缠绕着扯回来,碎成五六块落在地上。 路承沢脸色终于挂不住,他看向出手的薛妤,道:“薛妤,你这是什么意思。” “溯侑。”薛妤不知何时出了门,半靠在房门边,她没理会路承沢,目光扫过松珩颈间的血痕,又看向溯侑一路蜿蜒着顺着雪白手背淌下来的殷殷血珠,朱唇轻启:“过来。” 她话音一落,松珩便见将剑横在他颈间的人眸光闪烁一下,那些惊人的戾气,乖张,阴鸷便似云雾一样,在他虚虚垂一下眼的功夫,便全部收敛进了那双天生讨女人喜欢的桃花眼中。 溯侑松剑,转身,朝薛妤走去。 等他行至跟前,薛妤侧目,道:“打个架还伤到了手?” “女郎。”溯侑抿了下唇,道:“我没事。” “进来。” 薛妤踏入屋内,旋即朝外丢出一个结界。 他们一前一后进门,灯下的身影毫无间隙地依偎在一起,说不出的登对般配。 松珩像是被这一幕刺痛了双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对路承沢那双眼,连个勉强的笑都挤不出来。 良久,他转过身,指腹重重碾过颈间那道血痕,一路往下划过来,像是朱笔当空落下深而重的一笔,他声哑如沙,突然问了句:“她是不是,再也不会管我了。” 路承沢从未见他如此颓然的一面,顿时头皮发麻,安慰女人他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安慰起男人,就经验不足,呐呐半天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来。 屋内,琉璃灯静静散发光芒,薛妤点了点溯侑受伤的手,道:“伸出来。”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听话,甚至是乖巧的,她说伸出来,他便将那只受伤的手伸出来,送到她跟前。 他以为薛妤会丢颗止血的丹药过来,不曾想下一刻,薛妤伸出食指,临时起意,在他手背上画了个止血的符。 她认真的模样,极其好看。 溯侑仰了下头,只觉得那一笔一画,全落在了他心上。 怎么避。 避不了根本。 画好符,薛妤收回手,自己在案桌后落座,而后点了点跟前的座椅,道:“坐着。” “有什么要问的,现在问。” 溯侑想起松珩在外面说的那两句话,指尖绷得紧而直,半晌,他喉结滚了滚,想,若是他真听信直觉,只想做君臣报恩,那接下来的话,便无论如何不该问,也不能问。
第49章 ——“有什么要问的,现在问。” 薛妤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骤然的死寂,书案边摆着的玉蟾蜍香炉浮出一缕缕暗香,袅袅升至半空又氤氲着散开,点点如飘絮般沾到人的衣袖和裙摆上。 她坐在案桌前,能清楚地看到溯侑垂落的眼睫,以及他安静贴在身侧的手掌。 “殿前司一共三位指挥使,你于我而言,与朝华,愁离等然。”薛妤朱唇微动,指尖挑起一页纸张,道:“我信你们,亦不瞒你们。” 解决完飞天的案子,云端将开,后面紧接着便是朝廷,妖族和圣地之间长达百年的拉锯战,像一根被点燃的漫长导火索,引线烧完后,便是漫天炸开的烟花,届时,场面彻底失控,各地成灾。 在重重困境面前,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跟手下肱股之臣解释自己和松珩,路承沢之间的纠葛。 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们知道内情,日后能自行判断,酌情行事。 等然。 溯侑将这个词在心中轻而缓地念了几遍,眼尾扫出一片阴郁沉影。 他想,妖本性果然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朝华和愁离自幼跟在薛妤左右,数百年相伴,他不过花了十年便与她们平起平坐,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什么可说的。 薛妤对他,仁至义尽。 溯侑又将“君臣”二字念了两遍,似乎要将每个音节,笔画都纂刻进骨子里。 良久,他线条流畅的喉结微微仰起,像是认命般地摁了摁手指骨节,声线落得低而哑:“松珩他诽谤女郎,说的那些话——” 说的那些话,可是真的。 他话只说半句,薛妤却懂了他的未尽之言。 “是。”薛妤像是难以忍受似的闭了下眼,她嗤的笑了一声,声音里是自嘲般的凉意:“我确实,曾与他有过一段。” 溯侑蓦的抬眼,一双桃花眼中戾气乍现,暗潮叠起数千层。 她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他提剑,霍的起身,往日声音中的从容与清隽全凝成了难以撼动的惊怒之意:“我去杀了他。” “溯侑。”薛妤喊住他,道:“往事不再提,他于我而言还有用,回来吧。” 他周身涌出的惊人杀意越久便越沸腾,即使抿唇坐回原位,手背仍绷得青筋迸发,在冷白的肤色映衬下尤为明显。 自从他从洄游出来,便如脱胎换骨,不论何时何地,始终沉稳有度,成熟稳重,顾全大局。薛妤不止一次想,这大概是“礼”字守卫教得最出色的一个学生。 这幅模样,当真是少见了。 薛妤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忽而勾了勾唇,道:“别气,都过去了。” “过来看这张图。我们明日点些沉羽阁的人搜查螺州西南方向,依你之见,从何处开始搜查为好。”她很快收拾神色,谈论起正事。 她那样云淡风轻,似乎外面那个人,那些话语对她而言全无影响。 溯侑却觉得,每走近她一步,都能听到自己血液逆流的声音。 他看着那张错综复杂,星罗密布的地图,却愣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这张图我看过两遍,圈了两个点出来。”薛妤指甲没染颜色,水晶般晶莹剔透,她衣袖拂过铺满整张案桌的地图,点了点其中两个点:“一个是知府后宅,一个是霜花巷。” 溯侑看着她精致的侧脸,心中有许多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 比如,她怎么会,怎么看得上松珩。 她喜欢起一个人来,是什么样子。 再比如。 她留着那个人,不让别人动他,再一次将他放在眼皮底下,是不是——余情未了,心中还放不下他。 然而,这些问题,每一个,都是逾矩,是冒犯,更是他从此再不能说服自己退回原位的一道巨大豁口。 良久,溯侑握了握拳,嗓音艰涩,他道:“臣、” 薛妤看向他。 他眸色深深,视线落在那张地图上,想说的却是。 臣,何处不如他。 不论是实力,还是容貌,唯一不如的,大概只有身世。 他于是又想起十年前昭王府私狱中的那一幕,那双垂落在所有人眼前的巨大翅翼,以及上面狰狞的令人目眩神晕的大片金色纹路。 光鲜亮丽的殿前司指挥使,也遮盖不了“妖鬼”这两个字后的难堪。 溯侑满腔躁动霎时平息下来,他凝神去看那张图,而后伸手摁了摁喉咙,一字一句将方才那句话补全了:“臣以为,先从霜花巷搜起会容易些。” 翌日天明,晨雾缭绕,鸟雀纷飞。 小院里的人或站着,或坐着围在唯一的石桌边,薛妤真做到了面色如常,路承沢和松珩不犯蠢,她该说什么便说什么,没有刻意针对,更没有蓄意挑起矛盾的意思。 “先从知府搜起吧。”松珩站在路承沢身后,说起话来不卑不亢,天生有一股镇定自若,令人信服的意味,说罢,他看向薛妤,温声解释道:“知府直属朝廷,飞天图又是从皇宫中流出来的,若两者真有联系,知府内应当会有些蛛丝马迹。” “虽则图灵成妖,大多都会往这些地方跑,学习人间女子的言行举止,喜怒嗔痴。”路承沢因为迟来几日,心虚使然,也在这个案子上下了好一番功夫,他道:“可霜花巷是当地富人权贵寻欢作乐的场所,里面好些头牌姑娘背后都有人撑腰,若不暴露身份去查,恐怕难查出个所以然来。” “分头行动。”薛妤动了动唇,道:“你们去知府,我去霜花巷,哪边查到线索,随时联系。” 松珩看向她,好似要在她眼里找出一分紊乱的情绪,可才扫过一眼,她身侧站着的男子便朝前半步,用一种精妙的角度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松珩唇边的笑不由淡了几分,他开口,道:“我跟你去。” 不等薛妤说话,他又开口:“霜花巷,我曾去过,我熟。” 话才落下,路承沢便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而后狠狠给了他一手肘。 “曾因一个任务不得已在里面混过一段时日。”被他这么一撞,松珩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看向薛妤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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