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上下,都长满了扎人的刺,即便豁出一条命,活不成了,他也要从欺负他的人身上刮下一块肉来。 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什么仁义礼德。 他一句,一个字都不会再信。 最后一片与之相关的记忆在眼前炸开,白游如遭重创地歪倒在地上,薛妤的指尖却顿了又顿,半晌,才慢慢收回来,落进宽大的衣袖中。 他从始至终都在遭受污蔑,仇恶,痛苦。他也曾下定决心,收敛所有情绪,虚张声势朝外展露尖利爪牙。 她做了怎样的事。 才让他又那样信任她,事无巨细地替她安排好身边一切事,宁愿豁出自己也要帮她取得天机书任务进展的。 才让他成了今时今日,跟在她身后,偶尔也会露出一个清隽笑意的十九。 好像没有。 若真要说有,起先,也不过是一点责任感,一点微不足道,举手之劳的善意。 薛妤不由缓缓皱眉。 她转身出去,牢门像是被骤风猛的刮了一下,发出哐当一声惊天动地的声音。白游瑟缩一下,咽了咽唾沫,又爬起来,低喃道:“殿下,下臣真知错了,求殿下恕罪。” 薛妤顿了下,转过身与他对视,极为认真地吐字:“恕不了。” “你们罪无可恕。” 从牢里一段小道到另一道,薛妤走到关着玄苏的牢房门口时,正见到那个披头散发,留着长长指甲的女人像是经受了什么不能承受的刺激似的疯狂扑向溯侑,又被一道光环无情地挡住。 半晌,她失力般地跌坐在墙根,扬尖了声音,格外怨毒地道:“你以为攀上了邺都就一朝得意,高枕无忧了?溯侑,有做梦的时间,你不妨想想自己的后路,那位圣地传人,还乐意哄你多久。” “得罪我没事,你还得罪羲和的人。” “你——” “得罪羲和,怎么了。”薛妤逆光站着,眉眼似乎都被映衬得柔和下来,声线却仍是冷的,清的。 玄苏蓦的抬眼,似乎想不到她竟会跟着来这种地方。 溯侑跟着挺直脊背,他很快用帕子擦了擦手,从牢房里出来,站到薛妤身前,开口道:“女郎,走吧。” “就这么任她放肆?”薛妤看向玄苏。 “没事。”溯侑分外好脾气地道:“羲和会按规矩处理。” 从那边牢房里出来,薛妤的眉就没放松过,此刻她抬眼,与他对视,视线再一点点转到他眼尾那点渐深渐浓的笑意上。 看过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碎片和那些他所经受的破碎绝望。 薛妤头一次觉得,他还是笑起来更为好看。 “手伸出来我看看。”她点了点溯侑的左手。 溯侑微微一顿,半晌,他掀了掀眼,眼皮上落出一道格外薄情的褶皱,卷起一截衣袖,将那好看的,形状突出的手腕骨递到她眼前。 上面干干净净,白皙如旧,没有想象中丑陋而狰狞的伤痕。 他像是猜到她看到了什么似的,很快又将衣袖放下去,低而浅地咬着气音,道:“没有了。” “跟着女郎之后,就没有了。”
第58章 薛妤和溯侑趁着夜色回酒楼,门匾边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蒙了层灰的灯笼,灯芯在里面熬出隐隐绰绰的光。镇上地方小,每日吃酒闲聊的人并不多,因而并不管这些小细节。 一楼与二楼相连的拐角处,别出心裁地扩了个小凉亭。说是凉亭,不过是上面特意半遮半掩的留了半片空地没遮顶,又摆了两张小小的方桌,几张凳椅放着。 若是月朗星明,清风拂面的夜里,也确实吸引了一些楼中的住客出来坐一坐,煮壶茶喝。 走到这里,薛妤抬头,便见换了身衣裳的季庭溇含笑对明月,摇着一把玉扇快一下,慢一下地扇动。 这是在刻意等她。 薛妤默了默,看向溯侑,低声道:“你上去看看朝年,让他将该备的都备好。” “好。女郎早些歇息。” 灯火璀然中,溯侑压了下嘴角,拉出一条嫣红而润泽的唇线,声色如常,可从侧面看,却怎么都现出一点克制而压抑的低迷来。 他迈开步子往楼上走,衣袂翻动间带出一股浅淡的香。再简单不过的衣裳样式,在他身上,有种披金戴玉,琳琅相撞的质感。 薛妤慢悠悠收回视线,转而踱步,在那张小小的桌前站定,拉了张椅子坐下,眼皮半掀,开口时,现出点清而艳的意味来:“特意等我,有什么事要说?” “哪里有。”季庭溇将手中的扇子摁在桌面上,又亲自诶的一声为她倒了一盏热茶,道:“你去审的,怎么说也是我羲和的人,不袒护求情,问一问还不行?” 他将茶盏推向薛妤,问:“那两人,你准备怎么处置?” “什么怎样处置。”薛妤抿了一口茶,便没有再动了,转而去看窗外弯成一线的月,停了停,才又道:“身为其位不做其事,叫渎职。至于另一个,蓄意谋害,污蔑构陷,谎言揭穿后拒不认罪,罪加一等。” “该如何,便如何。” 季庭溇不由得挑了下眉,他身体朝后放松地一靠,半晌,笑了下,直言道:“说实话,薛妤,这便是你跟旁人最为不同的地方。” 薛妤不解地看向他,见他半晌不开腔,红唇翕动:“说人能听懂的话。” “你看,几天前,别人成堆成堆来恭喜我,唯有你联系我说要为人翻案,翻的还是十年前的旧案。”季庭溇接道:“这种事,其实你说一声,我吩咐下去查清楚也就行了,你非得自己走一趟,还催着我来一趟,我原本以为,你这是极为看重你身边那位指挥使。” 他话音落下,薛妤便答:“我确实十分看重他。” “你看重他,他又受了那样大的委屈,那狱中的两人,你为何不直接动手处置了?”季庭溇眯着一双眼似笑非笑地道:“他们罪有应得,刚好能为你的指挥使出气。” 居高位者,为笼络心腹之臣,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哪儿最攻心便往哪戳。 更何况,她还搁置着飞云端的事亲自来这一趟。 “这不能混为一谈。”薛妤想着溯侑在灯下的样子,声色稍缓:“我身边的人,不是能拿旁人性命泄自己私欲的性情。那两人该付出代价,是因曾犯下的罪,而非强叠上去的罪名。” 季庭溇原本懒懒散散的神色收敛起来,他深深地凝着薛妤,须臾,吐出一口气,道:“所以,这就是你特别的地方。” “这些话,说起来简单,可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而薛妤能做到。她严格要求自己,严格要求臣下,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在她眼里都是有意义,值得去做的。她绝不会破坏规则,罔顾人生死去达到令自己满意的目的。 在已经被处处特殊纵得轻浮自负,腐朽陈旧的圣地中,她能给人一种蓬勃的,热切的力量。 季庭溇难得正经,很有些坦然地直视薛妤,扯着嘴角无声笑了下:“我希望,日后的羲和,会如今日的邺都一样。” 他舌尖凝着一腔豪气:“在我手中,成为真正的,合格的圣地。” 薛妤这回没再说什么,她缓缓用指尖敲了敲茶盏边缘,浅弯了下眼尾,道:“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 “放心,我不客气。”季庭溇颔首,从广袖中掏出几张叠在一起的纸,放到薛妤手边,道:“呐,改过的卷宗。从今天起,你的指挥使,便真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了。” 薛妤起身,将那张纸捏在指尖中,朝他微微扬了扬下颚,道:“我上去了。” 一路行至二楼,薛妤才要推门进自己的屋子,却见朝年捏着一本手册苦大仇深地在不远的廊下看,还特意在外面放了把凳椅,点了两盏灯,像是要把眼熬瞎似的凑到近前细细地念。 薛妤想了想,视线落到手中的卷案上,须臾,朝朝年那边迈了几步。 “在做什么?”她敲了敲凳沿,问。 朝年一见她,脸就拉成了个欲哭无泪的弧度,他扬了扬手中的册本,道:“指挥使给的,飞云端注意事项,足足两百条,在天亮之前,得全记下来。我在屋里看,容易犯困,想着在外面清醒清醒。” 这么多年,除了朝华,竟又出了个能完完全全将朝年制住的人。 真是不容易。 薛妤看了他两眼,问:“指挥使呢?” 朝年摇摇头,如实道:“早前回来了趟,给了我这册本,话没说两句就出去了,也没说去了哪。” 不知怎么,薛妤的眼前似乎又现出羲和的大牢中,那个狠狠捏着自己腕骨,狼狈眨眼睛的少年,她绕过半步去看天上沉定的月影,对朝年道:“跟那两位说一声,明日辰时整点,珊州传送阵上汇合。” 朝年应答一声,还要欲言又止问些什么,就见薛妤推开支摘窗,如落叶一样轻飘飘旋进夜色中,悄无声息的没了踪迹。 薛妤辗转朝提着灯出来遛弯的镇上人问清楚了路,借着夜色掩护,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寻到了昔日玄家旧宅。 月悬一线,皎皎似水,这样的夜里,连云都看得清楚,一朵接一朵散开,令人心情疏朗。 溯侑就在一片断壁残垣里,挑了面破败的墙根坐着,他腰束得紧,勾勒出细而劲实的一笔,肩瘦而窄,用几根手指斜斜地勾着一坛酒。 因为殿前司指挥使的身份,他常表现得分外从容,是横看竖看都令人安心,可堪依靠的模样,加之他向来自律,薛妤从未见过他这样受伤般颓唐放浪的一面。 他听到动静,抬眼往她的方向看了眼,而后微怔,下意识放下了手中的酒坛。 “女郎。”许是饮了酒,他声线哑着,沙沙的带着点勾人的气音。 薛妤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直到站在他眼前,才去寻他的眼睛,像是要扒开一层雾,彻底看清楚里面藏着怎样的情绪。 “来这里做什么?”她在他身侧坐下来,长长的裙摆垂在空中,柔柔覆盖脚踝,开口道:“为了那样两个人,还论起借酒消愁这一套了?” 她话说得不近人情,声音里却是连自己也没发觉的和缓之色。 连邺都那些被冤枉的小妖她都尚能吩咐人去送药,更遑论他呢。 溯侑收敛起眼中的低迷之意,眉眼在月色下格外勾人,他缓声解释道:“想来彻底了解这桩旧事,过了今夜,日后都不会再来了。” “旧人旧屋,有什么可追忆的。”薛妤性情冷,却不是常说这样凉薄之话的人,她扫了眼眼前破落得不成样子,结着纵横蛛网的角落,道:“百年前的事,你还记着做什么,折磨自己?” 她实在不会劝慰人,以为三言两语会将事情搅开,就如横刀斩乱麻一样,可溯侑不是季庭溇,风商羽那样生来好命,潇洒浪荡的公子。他敏感,多思,又像猫一样乖,好不容易露出的情绪,见她一来,三两句话一冲,便乖得不行地收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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