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灵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青,自家做错了事,连累了两家,怪不了别人,她看向薛妤,凛声道:“抱歉,这事是赤水的不是。” 说完,她视线如刀,割在路承沢的脸上,后者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道:“这种错,不会再有下一次。” 众人心事重重从薛妤的房间中离开,唯有路承沢磨磨蹭蹭,迟疑了又迟疑,最后还是没忍住走到薛妤的案桌前。 结果还没说上半句话,便被溯侑侧身不动声色地挡住了。 昭昭日光中,他眼中的警惕和敌意不加掩饰,几乎要化成水流淌倾泻出来,却并不刺眼,反而现出一种艳丽的张扬之意。路承沢不由得提了提嘴角,颇为无奈地道:“松珩没来,我和你们女郎说正事。” “要说什么。”薛妤对他根本没什么好脸色,她闲闲地掀了下眼,惜字如金:“说。” “这次的事真不是我干的。”说起这个,路承沢头大如斗,他硬着头皮道:“我交给松珩处理了。薛妤,大战我同样不想看见,能避免就避免,我知道该怎样做。” 薛妤撂下笔,道:“我不管谁处理的这件事,赤水失察是事实。” “是,这我否认不了。” 路承沢噎了噎,犹豫不决地站了半天,最后握了握拳,抬头,下定决心似的开口:“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松珩应当没跟你说过。”他实在没干过这种出卖好友的事,可如今形势使然,再不说,等他十年后出关,天地都变了,“上古时,扶桑树钦定两支有资格坐上人皇之位的家族,裘家是一支,还有一支姓元,后避世而居,中间几次更名,到了这一代,分成两支,分别姓沈,松。” 听到那个松字,薛妤动作微顿,她抬眼去看路承沢,后者给了她肯定的答案:“是,松珩就是他们那一脉的后人。” “松珩前世,今生,在飞云端获得的机缘,还有那本十分契合他的天阶秘笈,都来自他的先祖。” “这事,我也才知道不久。” 璀璨的光线似乎在眼前荒唐地跃动了两下,路承沢见她沉默不语,硬着头皮往下说:“你们之间的事,我也不好说,但撇开私事,我们同为圣地传人,身上有不轻的责任,未来之时局,非一人所能改变。你有什么事,不必憋着,可以与我提前商议。” “毕竟很多事,只有我们知道。”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薛妤的房间,跨过门槛时,还顺手带上了大门。 薛妤伸手抵住太阳穴。 一千年的栽培,不论私情,那些流水的灵丹妙药,天材地宝是真的,那些处事之道,耐心教导也是真的,而今时今日,她却得知,他从来别有用心。 那么多的不解,在此刻得到了解释。为什么松珩的好只对人族,为什么他视妖族为眼中钉肉中刺,为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封了邺都百众山,因为他的身份,注定了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他是皇权正统,自然只会向着自己的子民。 这一刻,饶是薛妤知道这样太过绝对,也仍忍不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松珩这个人。 她想,所以他跟裘桐一样,既渴望站在权力之巅,又舍不下长久的寿命和一身修为本事,所以他处心积虑待在她身边,用种种假象骗她出邺都,陪他建立天庭。 现在想来,他那一声接一声的阿妤,每一字,每一句,都早有谋划。 一千年。 被人蒙在鼓里的滋味不好受,被人彻头彻尾利用更不好受,薛妤靠在椅背上,缓慢地阖眼。 须臾,她睁眼,站起身来提笔落字,半晌,将纸张对折,唤在外守着的朝华,吩咐道:“跟我们的人联系,照上面说的去做。” 朝华立刻应了。 等做完这一切,薛妤搁笔,看向自始至终站在不远处的溯侑。他在她的眼前,一步步成长成现在的模样,容貌,气势,实力齐聚一身,他远比松珩更出色,更优秀。 可有一瞬,她却觉得,他们何其相似。 溯侑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她什么也没说,可那一眼,冷冷淡淡,那些好不容易被他磨出来的些微纵容,亲近,信任全敛收回去,只剩一层薄薄的透着冰的外壳。 他行至她跟前,眼尾的线条收得干净利落,唇线紧绷着,低声唤她:“女郎。” 声音是难得的忐忑。 薛妤揉了揉眉心,默了默,道:“我一直未曾问过你,为何你觉得自己是妖鬼?” 自从他声名鹊起,极少有人在他面前提身世,可见她问起,他仍答得详细,近乎将自己剖析在她眼前:“我对从前有点模糊的印象,记得当年一直抱着我的人是怎样的气息,后来离开云西镇,见过一只凝成实形的厉鬼,她们给我的感觉一样。” “我被抱回玄家后,有个镇上出名的老修士曾来看过,说我就是一半妖一半鬼的血脉,确认无疑。” 薛妤接着问:“可有看过自己的原形?” 溯侑抿着唇,低声道:“没有。” 他对这个,从来避之不及。 薛妤颔首,将自己的想法细说:“邺都妖鬼,我见过许多,即便是穷奇家的嫡系二公子,论修为悟性,也不及你。这不是一般的种族能做到的。” 更遑论他还是半妖半鬼。 这种事,怀疑归怀疑,话却不能说得太过绝对。 薛妤思量半晌,看向溯侑,开口道:“我看看你的翅翼。” 她好似对谁说话都这样,淡淡的疏离,没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可溯侑仍一下就听出来,不一样的。 她在刻意冷着他。 因为路承沢说的那几句话,因为松珩。 那个同样被她栽培起来,却极有可能给她带去了莫大伤害的男人。 溯侑安安静静地站着,鸦羽似的长睫垂落,在阳光下扫出一片沁人的阴翳。 他良久不说话,薛妤见状,便道:“算了——” “好。”溯侑极轻地吐字,道:“女郎想看什么,都可以。” 薛妤扬着下颌,挥袖甩了个结界出去。 下一刻,溯侑不再控制,他肆意催动气息,妖气浓稠得化为了潮水,一阵阵往两人身上扑,那双翅翼流光闪烁,在薛妤的眼底不安地微微动着翅尖。 比十年前大了许多,上面的花纹也复杂了许多。 风一吹,眼前仿佛满面碎金流动,像一朵朵镶着繁杂金边的花,羞涩地悄然绽放在眼前。 漂亮得令人目眩神晕。 薛妤凝神细看,许久,沁凉的食指徐徐捏住他翅骨中斜斜抽长出最长的那根翎羽。它在一片绚烂夺目的光亮中格外惹眼,上面的古老纹路像是刻进了每一片绒羽中,像是流淌着灼热的岩浆,摸上去却是冰凉的,金属般的质感。 就在她沿着纹理寸寸往下时,溯侑却绷着指尖,轻轻地抖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难以克制的,闷闷的气音。 薛妤迟疑地停下动作,问:“疼了?” 溯侑摇头,被那一阵接一阵钻心的,恼人的痒意逼得手足无措,他捏着剑鞘,轻声道:“没事。” 薛妤见过的妖有无数,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夺目的一幕,她甚至觉得,即便是九凤真身展露出来,在他面前,也只是平分秋色。 她勾着那根翎羽尾端,一下一下摩挲,搜寻着记忆中那么一两个有些许牵强相似的种族。 溯侑觉得自己像一团火,要烧到她的指尖,又觉得自己成了一滩水,被她拘起来,又浇回去。 他清瘦的身躯无声无息顺着剑鞘滑落下去。 薛妤怔了怔,才要说话,便见他微微侧首,目光追着她的眼尾看过来。 四目相对,只见他悄然变了副模样。原本极为深邃勾人的眉眼中描出一根鲜艳的翎羽,眼尾两端无声延出两道深郁的胭脂色,像是高烧氤氲出的红,又像是开出了朵旖旎的花,唇色浓郁,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忍耐,还是甜蜜的难捱。 薛妤若有所觉,看向安然拢在自己掌心中的翎羽。 溯侑唇角翕动,眼里像是蒸腾出一点点难以描述的热气:“女郎,我跟他不一样。” “女郎让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我乖。”
第67章 周遭好似陷入一片潮湿而粘连的寂静中,难捱的氛围内,面容像被精雕细刻过,一笔一画都缠上旖旎风韵的少年侧目望着她,那模样,的的确确是说不出的乖顺。 薛妤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千年里,松珩看她的眼神也是如此,干干净净,一片坦荡,好似任何的揣测和怀疑都不该落在他身上。 一个人皇支脉潜伏在自己身边,利用她的欣赏和对人间战乱的不忍,终于达成自己深藏于心的目的,这一步一步,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当初扶桑树制定三方,既是为世间生灵考虑,也是论功封赏。不论是妖都,圣地,还是人皇两脉,亦或者那些隐世的古老世家,都曾得到足以传世的珍宝,秘笈,那是它们屹立不倒,长盛不衰的底蕴。 松珩知道他的身份,但他从未说过,一字都不曾提及,他就那样一边享有着先祖留下的功法秘笈,同时看着她忙前忙后,带着他出入各种秘境,寻找适合自己的功法和道路。 他心安理得。 那溯侑呢?他的天赋,悟性,实力,自从那次生长期过去后一步千里,身边的人觉得诧异,又为之惊羡,他那么聪明,就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份,怀疑过自己的来历吗? 如果他是大妖,那大妖骨子里生来带着的传承之力,他一分都不曾感受到吗? 自己的身体,不会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而十年来,不论是他的疑惑不解,还是他的明晰了然,都没有对薛妤说过。 这一点,跟松珩太像了。像到薛妤脑海中一边说服自己他们并非同类,一边别过视线,皱着眉陷入一段深重的沉默中。 她非孑然一身,她有自己的臣民,因一己之过,一念之差而造成弥天大祸的事,她不能再做第二次,也没有机会再让她重来一次。 薛妤松开那根华丽的铺着一片金灿灿浮光的翎羽,淡声道:“行了,起来吧。” 察觉到她昭然的冷落和疏离,溯侑眼里雾蒙蒙的水汽凝成了茫然的一片,他头一次想要辩驳什么,话到嘴边,哑然失声,知道她不会听,亦不想听。 人的疑心一旦起来,绝不是三言两语的辩白能打消的。 哭天抢地的喊冤,别说薛妤,就是他自己,在邺都私狱中都听厌,听腻了,于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 他起身,收回翅翼,薛妤则收回结界,行至案桌边,头也不回地道:“去将朝华找来。” 溯侑缓缓拢了下手掌,藏匿进衣袖中,他低声道了声好,提步跨出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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