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有细小水母自虚无中升起,又在下一阵浪潮中粉碎。 这是天生神明的诞生之地,钟妙也曾是这朝生暮死的一员,只有最幸运也最强大的才能存活至最后。一旦钟妙集齐所有碎片,此世将不再有别的神明。 愿力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金光。 钟妙撕碎藤蔓,向更深处潜去。 顾昭在黑暗中下沉。 前一刻他还牵着师尊的手偷偷看向她侧脸,后一刻却有什么自他身后袭来,他甚至来不及喊一声师尊快跑,转眼便被海浪淹没。 元婴修士本不该惧怕海水,他却在这海中感到一种极熟悉的冰冷与恐惧。 记忆的封印逐渐松动。 他想起来了。 几十年前,顾昭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中寻找得几近绝望。 他其实知道祭天是不归路,倘若当真有什么办法能将离开的人夺回,柳岐山就不会在钟山一待数百年。 而他的运道也从来算不上好。 王城中有许多人家,偏偏他被以残害下人闻名的王府捡走;王府中有这样多同龄的奴仆,偏偏他被老道选中要去炼丹。 就连后来去育贤堂念书,同修们也知道绝不能让他上去抽签,否则一定会抽到最难的任务和最刁钻的课题。 顾昭从不在乎这些。 被钟妙捡走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事,即使为此抽光人生所有运气,他也并不觉得可惜。 但钟妙被天道收走了。 顾昭寻寻觅觅数十载,终于走到尽头。 就在这个时候,他意外于一次清缴魔修的任务中找到本古籍。 那本古籍用极晦涩的语言写成,顾昭不动声色调动人手找到与之对应的辞典,又顺着地图索引找到仪式指定的地点。 书上说,在世界尽头的裂缝中,以一半神魂作为祭品,以贴身之物为坐标,就能将另一个世界的心爱之人唤回。 他那时已被逼到绝境,别说用一半神魂,就算用全部神魂也在所不惜。 一切的一切都过分顺利,顾昭以为是师尊给他留下的幸运起了作用,却不曾料到整件事都是有心人特意为他设下的陷阱。 直到仪式将他的神魂撕裂,异世的裂缝打开,从中走出的不是钟妙,却是他极为熟悉的魔气。 顾昭惊醒过来,匆忙间只来得及将记忆封存便逃离此处。 带着分裂的神魂过了几十年,终于能陪伴在师尊身边,已经计划好要如何度过退隐后的数百年,却没想到仪式从未停止。 而今天,祂终于找到了他。 被缝合了一半的神魂又开始撕裂,顾昭在剧痛中挣扎着,狰狞与平静在他脸上交错闪现,像是有只手在将他撕碎,而另一只手却强行要他入睡。 但他不能入睡。 他才刚刚找回师尊,还承诺了要同师尊去看山河美景,倘若在这时死去,岂不是要对师尊食言? 何况另一端的那东西绝不能降临在这世上。 钟妙付出祭天的代价才将魔神清除,若是因为自己曾经的一念之差让那东西穿过世界缝隙,且不说师尊会如何看自己——难道还要师尊再祭天一次吗? 顾昭咬紧牙关,死死捆住另一半神魂。 有个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不是一向瞧不上这一半么?现在又抵抗本尊作什么?】 顾昭只当不曾听见。 【可笑,这个世界无趣透了,本尊才不要来,】那个声音又说,【本尊只对你这一半神魂感兴趣,只要你松开,本尊便放你和你那师尊离开此地。】 顾昭从不相信魔修的鬼话。 【你除了信本尊没有别的选择,】那声音诱惑道,【放弃一半你早就不想要的神魂,做你师尊喜爱的正道君子,和和美美,总不至于舍不得这点重修的力气……瞧,她过来了。】 顾昭仰头看去,钟妙果然就在不远处。 他能撕碎自己的神魂,却不敢赌钟妙的性命。 顾昭不过犹豫了片刻,那声音却抓住这瞬间下手,带着一半神魂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等钟妙抵达时,只听见那东西的一声轻笑。 顾昭茫然地漂浮在海中。 他从前只嫌弃分神吵闹,也无数次想过要如何从体内将分神剔除,但当真到了这一天,心中却生出种无端的空洞。 钟妙一看他这神情就知道大事不妙,伸手一探,果然只剩下了一半神魂。 那声音不过是抓住顾昭的心结哄他,撕裂神魂哪是重修就能弥补的? 若当真能通过重修的方式回到完整状态——世上用于突破瓶颈的药物有许多,就算一时赶不及,用丹药堆也能堆出寿命,何至于那么多天之骄子都败在这步? 再而言之,世人常说修道先修心,如果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就能将恶念摘除,谁还愿意去费功夫苦修,只管长一截撕一截,个个都是无上道心。 没有厌恨如何知道喜爱?没有恶念如何打磨德行?没有影子如何衬托光明? 失去这一半神魂后,所谓的“正人君子”不过是空中楼阁。一旦寿命耗尽,连投胎转世都无法达成,只能消散在天地间。 钟妙向来知道神明哄骗凡人的方式,一路燃烧愿力赶来,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她早告诫过顾昭数次,此次前来本身也打着摘取天材地宝为顾昭修复神魂的主意,没想到修没修成,反而叫人抢先一步下了手。 钟妙又气又急,一把抓住顾昭。 他现在的眼神当真是纯真如稚儿了,疑惑地看着她:“师尊?弟子感觉有些奇怪。” 能不奇怪吗你个呆子! 钟妙怒极反笑,揪着他衣襟问:“你从前说要与我成亲,无论何时都要与我在一处,可是当真的?” “自然是当真的,”顾昭温和笑道,“弟子从不曾对他人动心,但倘若师尊不愿……” 钟妙懒得听他说完,直接将他拽起,一口咬了过去。 顾昭惊讶地望着她,可惜没机会做什么发言。 钟妙正恶狠狠吻住他,乌发在水中散开,如同话本中择人而噬的艳鬼。 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咽喉下滑,烫得他骨头都热了。 是属于此界主神的愿力。 顾昭从前被钟妙哄过两回,因此不敢再相信她的话,就算她这些日子又是亲又是抱,也只以为师尊不通男女之事弄不清不同关系之间的距离。 他自然知道这借口蹩脚,但若是他又会错意呢? 分神一直叫嚣着要冲出来,顾昭没把握能压制太久,他怕自己哪天失去意识被分神占据上风,又对师尊做出什么冒犯之举,特意将所有解阵的方法刻录在阵盘中送给她。 钟妙却没他这样的瞻前顾后。 她自小就是这样的霸道性子,想要什么就牢牢攥在手中,这些天虽然不声不响,却把将来的步骤全都计划好了。 若是没出这档子意外,顾昭此时已经修好神魂同她在回家的路上,要是喜欢热闹的就在妙音坊办,要是喜欢清静,在钟山也不错。 在凡间时可以做她的大祭司,等过了数百年成功飞升,再去她手下做个从神。 一切都圆圆满满,偏这小子气人,不声不响藏了这么个大雷也不同她讲,还以为自己能处理干净——这是他能处理的事么?! 顾昭再了解钟妙不过,一见她柳眉倒竖,就知道是自己做过的事已经败露。 他现在倒是乖了,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被她松开后也不挣扎,开口就是“师尊我错了”。 钟妙从来知道自己徒弟生了一副好皮相,她并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能与顾昭平稳无事做这么多年亲亲师徒,他自己的撒娇功夫与眼力见起了很大作用。 此时他嘴唇被咬得发红,眼神却纯然无辜,拉着她衣袖,认错认得相当爽快:“对不住,师尊,又给您惹祸了,不敢求您原谅……弟子只是想见您想昏了头。” 钟妙冷笑一声。 她从前听人夸徒弟像自己还很是骄傲,如今一看,完蛋玩意,连这积极认错死性不改也很相像。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有这功夫不如将那罪魁祸首逮住,等她将另一半神魂夺回来,再与这小子好好说道说道。 钟妙不敢放他独自回中州——原本就够傻的了,如今没了一半脑子,没人看着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蠢事。干脆收进芥子,等她从另一个世界返回再把他放出来。 顾昭自然乖乖听话,进去前还关切她一定要好好吃饭。钟妙现在瞧见这张脸就上火,直接摁进芥子收进识海。 钟妙出发之前就向亲友们发过消息,此时也来不及细想还有什么细枝末节没处理。 神魂分裂越久就越难拼合,她再一次确认已经用愿力捆紧芥子,沉身没入最深的暗流。 穿越永恒之海的过程一如她料想中恶心。 粘稠的流质包裹住她五官,所有感知都被封闭,下沉,挤压,收缩,她能听见骨骼被绞碎重组的脆响,铁锈味在她喉头翻涌。 像是被再次分娩,愿力支撑着她身形不散,终于在下一次洪流中将她送向彼岸。 钟妙先是听见灌进耳朵的沉闷水流声,接着感受到光亮照在脸上。她勉强用刚长好的右手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这才能睁开眼睛向外看去。 不出所料,她正漂浮在一处海面。 好在这小世界还有些良心,虽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孕育出另一个神明,但到底尊重了她主神的权威,没在穿越世界壁垒时将她修为剥夺。 否则辛辛苦苦来一趟,还没找着人就把自己淹死在海里,那乐子可就大了。 钟妙放松四肢顺着洋流起伏,她的骨头还没完全恢复,等待重新生长的间隙正好用海水冲洗冲洗一身血迹。 漂着漂着,却听一旁传来惊叫。 “不好!师兄你瞧!这里有个死掉的修士!” 听起来是个小姑娘的声音,钟妙真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上人,一时间拿不准是装作死尸好些,还是开口解释好些。 但想想看,本以为死去的修士忽然诈尸实在有些吓人,干脆继续闭着眼装死,只等这师兄妹二人离开。 耐心等了片刻,这师兄妹俩不但没离开,反而又朝她靠得更近了一些。 “师兄,她能被咱们发现也算是缘分,总不能放任她继续待在此处。” 既然能孕育出魔神,按理说世道应当不大好过,没想到还有这样热心肠的道友。 钟妙正想开口解释,却听那小姑娘又说了一句:“你瞧她这身法衣,多好啊,肯定很有钱!反正葬身海底喂鱼也是喂——就当是为正道做贡献了!” 等等——为什么做贡献?! 钟妙就是再窘迫的时候也没摸过正道修士的尸,怎么这满世界的魔修不够你们杀的吗?到底是正道还是魔道你讲讲清楚!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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