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妙还在思索怎么收拾烂摊子,被师父一夸,心里先乐起来,面上条件反射露出猫猫乖崽笑。 “哪里哪里,都是师父教的好~” 她没什么表情时瞧着倒很有气势,然而这么一笑,两颗尖尖小虎牙露出来,又显得有些孩子气。 柳岐山方才就一直在思索这剑修看着到底像谁,瞧她这幅笑模样,忽然灵光一闪。 ——却是像柳惊鸿! 这柳叶眉与杏眼,竟像是同柳惊鸿一个模子刻出的一般。 只是师尊沉睡太久,柳岐山许久没见过她睁开眼睛的模样,这才迟迟没认出来。 那剑修踌躇着踢了踢脚下破碎的青石,看着更像个孩子了。 “打起来没注意,实在对不住……我替你修修院子吧?” 柳岐山看得清楚,照方才那架势,就算魔君并未使出全力,也能说明这剑修的修为深厚。 何况听魔君的意思,她的身份怕是还要在魔君之上。 这样一位正道栋梁类的人物,照例说柳岐山应当速速将人请走,但被她期盼的目光一望,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钟妙见他不作声就知道是默认的意思了,她从前做些师父不大认同又不忍心拒绝的事时,柳岐山就是拿这种目光看着她。 不拒绝就是好事!她抬手招来愿力,无数金色丝线自空中浮现,如触手般卷起乱砖碎瓦。 再一挥手,院中平整得像是从未发生打斗一般。 钟妙笑嘻嘻叉腰站着,又问:“好了!咱们再把桌椅花草补上吧,还不知应当怎么称呼?” 她倒是自来熟,柳岐山看得好笑:“你或许知道我,不算什么大人物,只是有个鬼医的诨号。” 这句就说得有些过谦了。 当年鬼医也算是中州首屈一指的医修,又独创一门修补筋脉的法子,不少世家偷偷的私下里请他诊治。否则就凭他一介医修又带着个病人,如何能逃出正清宗的天罗地网? 只是后来他每月都要替师尊更换断裂的筋脉,虽然取材多来自于正道败类,名声却彻底臭了。 柳岐山从不在意这些,如今在这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修士面前,却隐隐有些担心她也信了那些谣传。 钟妙点点头:“我听过这个,却不知先生名姓?” 这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柳岐山答道:“我姓柳。” 钟妙笑道:“那我就叫你柳先生了,不知柳先生喜欢什么样的花草与摆设?”她像是知道柳岐山会拒绝,又补上一句,“若是一时想不出也没事,咱们边种边琢磨嘛!” 于是莫名其妙的,柳岐山和一个刚刚痛殴过魔君的正道修士并肩种起了花草。 魔界属穷山恶水之地,不时有阵阵罡气侵扰,灵植又过于娇弱了些,栽种时手稍重半点就能将根系弄死。 两人在外头都算是声名显赫的大人物,此时却蹲在一处拿花锄细细将土壤刨开。 钟妙对花草不大懂,顶多是在秘境搜刮时瞧见喜欢的往玉盒里胡乱塞几株,如今全掏出来倒地上让柳岐山选。 因为柳惊鸿喜欢,柳岐山没开始逃亡之前也曾有过一段侍花弄草的闲暇时光。见她这样手法粗糙,轻声教她:“这是清音铃,最珍贵的就是上头带着的这些花苞,沾了铁器就要掉。” 没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银月草最怕根须损伤,你瞧这断得,有玉露丸没有?” 钟妙天生就不是干这行的料,柳岐山看她这幅种白菜的架势看得眉头乱跳,最后忍无可忍叹了口气:“你且一边坐着去,放着我来种就很好。” 钟妙乖乖坐好,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搭话:“柳先生既然修的还是正道心法,为何又要呆在魔界呢?” 顾名思义,魔界自然是魔气浓郁而少有灵气,正道修士若是短暂来一日两日还好,呆久了难免产生憋闷之感。 钟妙望着柳岐山面上闪过的一丝为难,心下了然:“是正清宗那群祸害么?问题倒也不大,过两日我去同他们聊聊。” 正清宗在中州算是最古老的顶尖宗门之一,在她口中却轻松得像是同商铺老板谈谈。 化神期确实有这样的底气,但她的师门呢?也不管管这孩子? 修真界按实力论资排辈,柳岐山本不该拿长辈的口吻说话,却难得生些无奈:“哪有这样轻易?你难道不为你师门想想?” 钟妙嘀咕了一声“我这不正在为师门着想么”,转念又提起另一个话题。 “冒昧一问,柳先生又是如何与魔君相识的呢?” 魔宫内。 魔君没意思地蹬了脚软垫,扑进软榻里抱着布老虎打滚。 这群魔修都学精了,一见上空涌起黑云就四散而逃,他想找个人撒气也找不着。 想他堂堂一界神明魔界之主,竟然沦落到被人困在魔界不准出去的地步,真是岂有此理! 难道她还当真以为这句话能威胁到他么?不过是个愿力织的金环,就算一时解不开又如何?他从没被人这样困住过! 魔君抽出把弯刀架在手上,比划了个位置。 忽然被问到这么个问题,倒让柳岐山愣了一愣。 按理来说,他一个中州修士,是不应当与魔君产生什么交集的。 只是他既然有个鬼医的名头,世人便认为这也算蛇鼠一窝,更坐实了他的那些恶名。 真要说起来,柳岐山与顾昭相识,还是百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时他已带着师尊逃了许多年,最终藏到凡间界。那时已至新年,中州修士们向来不愿意沾染凡间红尘,也没料到他会去灵气稀薄的凡间找死,反而让他难得有了空隙歇一歇。 无论年景如何,王城总是热闹的。 卖年货的小贩,卖鲜亮衣料的商人,央朝倚重道门,处处都是明黄与大红的护符。 他本想去道门中采些愿力为师尊缝个护符,却只见冲天怨念与污浊贪念,柳岐山顿觉很没意思,折返途中忽的被一只手抓住了袍角。 那是只瘦骨嶙峋的孩子的手,看着不过十来岁,脸上满是血污,却有一双格外大而格外黑的眼睛。 柳岐山走的小道,僻静无人烟,不知是谁将这孩子扔在此处等死。 他早被多年逃亡磨硬了心肠,看了一眼就打算走,谁知那小孩手上的力气却极大,硬生生被他带着向外拖了一段。 柳岐山没什么耐心,回头刚想抽开袍角,却见那小孩腹中空空,竟被人摘去了六腑。 这样重的伤势就是换了成人也该死了,那小孩却还能忍着,一双手死死拽着他袍角不放。 “救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嗓子里挤出来,“求您,救我。” 此地是道门后山,柳岐山略略一想便明白其中关节,想来这孩子是被道门强掳来炼丹,如今既然材料已摘了,剩下的自然就当垃圾一般丢弃。 若是换了旁人自然救不了。 但柳岐山可以。 或许是想到这些年正清宗如何紧追不放要将师尊带回去继续祭天仪式,柳岐山出手救下了这个孩子。 他并没把那些将来如何如何报答的话听进耳,过完年就带着师尊继续逃亡。 后来再听到消息,就是央朝皇帝驾崩,王家被人屠尽满门,新任魔君横空出世。 直到十年前被邀请来魔界居住,柳岐山才将这张脸与百年前那张孩子的脸对在一处。 只是不知道这位又是什么时候与魔君相识的,依照那小子的臭脾气,能这样忍耐,应当是相当重要的人物。 钟妙听完后愣了许久,听他一问才回过神来。 “我吗?”她挠挠脸,“勉强算他一个长辈。” 她闭目感应片刻,匆匆站起。 “我有些急事要做,下回再来找你喝茶。” 魔君已拿着刀比划了半天,还是没下决心动手。 无论正道魔道,对于修士而言,断手断脚并不算什么要紧伤势。 从前他不过刚刚筑基就敢断腕逃生,如今已是魔神,反而犹豫不决起来。 他平生最恨被人困住,从前敢在他脖子上栓东西的王家被他灭了满门,穿衣服更是宽松最好,有一丁点紧绷都能戳中那些令人厌恶的旧日回忆。 但不知为什么,对着这道金环,魔君怎么也下不了手。 也许是因为它由愿力织就,即使在室内也泛着阳光般明媚柔软的金色。 也许是因为那个人。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敢在这个时候进来,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魔君脑子还没转过来要说什么,手上却自己有意识一般将刀又藏进了储物戒中。 果然是钟妙。 她挥手一击,重重殿门依次打开,脚下不停径直向殿内赶来。 满地堆积着各类玩偶,钟妙匆匆一扫,从中辨认出不少从前自己买过给阿昭的种类。 木剑、布老虎、小葫芦……瞧着都有把玩过的痕迹,却不知怎么被人发脾气丢在地上摔出裂痕。 钟妙心中沉沉叹了口气,几步迈入正殿。 正殿就更乱了,满地堆积着抱枕,软榻上也堆满了各类玩物,魔君整个人都埋在里头,可惜一缕黑发顺着软榻披在外头,叫人看破了踪迹。 钟妙随便找了个枕头靠着软榻坐下,屁股还没落地,魔君就闹腾起来。 “我不是没出去么?你难道还要追着骂我!钟真君当真好一个正道栋梁,竟这样急着度化我么?” 钟妙叹了口气:“我似乎还没来得及开口?” 魔君一听她叹气,倒像是被谁用针戳了一般:“不骂我?那你跑这来干什么?”他想了想,“难道你是来可怜我?谁要你可怜!你出去!” 听着倒很硬气,如果钟妙没感应到抱枕下的灼灼目光,还当真会以为这小子很不在乎。 “可怜你?我倒不觉得你需要我可怜,”钟妙托腮戳了戳这堆抱枕,“天底下倒霉的多了去了,能做到魔君的有几个?何况你现在大小算个神明,正道那群人死绝了你还能千秋万代,有什么好可怜的。” 魔君藏在抱枕里拿眼睛盯着她看,似乎要辨明她说的话有几分真心。 “好吧,你说得不错,”他哼了一声,“但我现在要休息了,请钟真君出去吧。” 钟妙还能不知道他?从小就是别扭性子,要是她当真走了,说不定要一个人将虐恋情深演到第几本。 就说了不应当看那些话本子!也不知这个世界线是谁写的。 钟妙应了一声:“你休息吧,我方才赶路有些累,还请魔君大人大量,容我先吃块糕点歇一歇。” 她说着,当真拿了方小几出来,依次往上头摆吃食,都是魔君从前在记忆里见过却未尝过的好看糕点。 拿出来还不够,这坏家伙还要笑盈盈问他。 “啊呀,不当心拿了这么多,放着恐怕要坏,浪费食物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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