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从未有人对她这般好过,他肯施舍她这般梦中都不敢想的一天,她已经够满足了。 是他给了她好好活着的勇气和力量。 至于成亲什么的话,她也只当他是哄小孩的。 婚约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能当真。 无论他是神仙也好,哪个府里出游的公子也罢,定当是前程似锦,金玉满堂,她这般的人,都只能成为他的包袱。 小姑娘微微歪过头,“哥哥,再见啦。” 一别两宽,再也不见。 年轻公子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小姑娘瑟瑟发抖站在冰天雪地里,看着他慢慢远去,不知不觉之中,落满雪的身子已然变成一个小小的雪墩。 顾景尧神色冷冽,身侧的手却攥得死死的,手背青筋清晰可见。 他没有回头,寒风呼啸,天地萧瑟,他定定看着面前的回忆碎片,阖眼之时,翻手引出一道灵力,直击碎片空间的上空。 碎片内的时流被这道强劲的灵力搅乱,留存于其中的人间岁月也匆匆而过。 待到空间扭曲结束,弹指一挥间,镜中时间已过数载,这里的一切也都物是人非。 顾景尧再度来到这里时,原本街角的包子铺早已人去楼空。 不见昔日繁荣景象,唯有几名瘦骨嶙峋的乞儿聚在一起,挖着草根树皮吃。 顾景尧立在匆匆而行的人流之中,此处本就是偏远之地,他生得冷俏,又穿得华丽,自然是鹤立鸡群般,格外显眼。 一位乞儿扬起脸,盯着顾景尧仔细看了看,赶忙拍了拍手里的灰,踟蹰半晌,终是走上前去。 顾景尧意识到有人靠近,回眸之时眼神恍若冷刃,直直刺过去。 乞儿被吓了一跳,不敢再靠近,只得停留在几步之外,磕磕绊绊道,“这位贵人……你便是她口中的神仙吧。” 见顾景尧眉头紧蹙,那乞儿颤巍巍从褴褛的衣衫中取出一包东西,仔细看,那竟是一包早已发霉的青团。 顾景尧目光在触及那包熟悉的青团时,瞳孔微微一缩。 乞儿的话回荡在耳边,句句刺耳,恍若惊雷般迎头劈下。 “约莫便是上个冬日,她死了,说是被冤枉偷了东西,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最后在破庙里病死的。” “临死前,她将这包东西给了我,也不知她是怎么地,先前几次明明饿得前胸贴后背,偏生痴痴地盯着这个青团看,却又不舍得吃,整个人病恹恹的。” “估计也是糊涂了,总说什么有神仙要来接她,说那神仙身着绯红衣袍,生得面若冠玉,马上她就要去做神仙夫人了。” “我看她定是被那些云游道士哄骗,非要学什么仙法当神仙,弄得疯疯癫癫的……” 初春的风寒冷彻骨,吸入肺腑之时,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顾景尧身躯紧绷,身侧的手不住地颤抖,他强忍着心中汹涌的戾气,半晌,只用喑哑的声音道,“她在哪?” 乞儿一怔,对上他猩红的眸光,被吓得连连后退。 “她的,尸骨在哪?” “她……她被人丢在乱葬岗,在我几欲饿死的时候,她曾和我分过半个馒头,也算与我有恩。” “我、我不忍心见她曝尸荒野,便去将她背回来,埋……埋在北边的山上了。” 初春冰雪消融,山上正是春寒料峭草长莺飞之时。 身穿红衣的公子行走于山腰云雾之中,他步步走得缓慢,最后停留在一块小小的石碑之前。 那人方不知她的名字,故而只是寻了一块石碑,放在了她的墓前。 她说她厌恶寒冬,讨厌手上反复发作的冻疮,讨厌被冻僵的四肢,每每到了冬日,最期待的就是春天的来临。 这般怕冷的小姑娘,却死在了寒冷的冬日里。 顾景尧垂眸,挥手之间,山上的桃花瞬时由花苞化作丰腴的花朵盛开,恍若一片粉色的云霞,灿烂夺目。 生时无法偿愿,死后如何长眠。 她终是被葬在了春暖花开里。 他走到那无名的墓碑之前,咬破自己的指尖。 血珠滴滴答答消失于青翠草地里,往日之事桩桩件件浮于脑海之中。 [姑娘还可在簪子刻上自己的名字,寓意美好平安] [沈小姐刻的这个字倒是随意] [娇娇,是我的小字] [你不是裴宁] [你说得对,我不过是一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罢了] 他半跪在那枚墓碑前,以染血的指尖在墓碑上一笔一划地,缓慢地写出一行字,一边写一边缓声道,“我似乎,从未唤出过你真正的名字。” 山风穿谷,鸟雀轻啼,桃花林舒卷而开,花瓣簌簌而落。 一枚花瓣飘落在墓碑之前,映衬着墓碑上那血红的一行字—— “吾妻裴娇之墓。” [娇娇,是我的小字] 顾景尧定定看着那血染的墓碑,指尖的血滴落于地的那一瞬,化作磅礴大火。 “世人待你苛刻不公,我便还你清净自由。” 天光焰迅速从山腰席卷而下,所到之处皆灰飞烟灭化为虚有。 山顶是桃红柳绿山清水秀,山下是熊熊烈火尸横遍野。 他位于世外桃源和人间炼狱的交界之处,浓密低垂的眼睫遮掩住所有情绪。 很快地,此方碎片便被天光焰毁去大半,整座空间都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面前的墓碑也随着此方世界的分崩离析而颤抖不止,恍若冰天雪地里,那个小姑娘蜷缩着身子,无助地哭泣。 他温柔地拂过那方墓碑,低声呢喃道,“娇娇,我来接你回家。” · 惨白的纸钱纷纷而落,灵堂的丧钟敲响之时,裴娇瞬时如坠冰窖。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墓碑中和她容貌相似的大荒神女,心底泛起一片惊惧之意。 怎么可能?为何大荒神女会长得与她一模一样? 那些身披白麻的男女老少在哭丧声中僵硬朝她看过来,竟都纷纷露出诡异的笑容。 “神女,神女……” “神女,您不能走,您要庇护我大荒子民。” “生生世世,生生世世……您都将是大荒的神女……” 裴娇意识到不对,转身提起裙摆便要逃走。 可是那四面八方的惨白手臂纷纷抓住她的衣角,白色的纸人狞笑着,一道道白绫将她缠绕住。 在这惨白黯淡的灵堂之中,唯有身穿嫁衣的裴娇是一笔大红的浓墨重彩,那些白绫迅速将她拖入灵堂深处的棺材内。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不是你们口中的神女……” 裴娇企图挣脱那些白绫,熟料越挣扎白绫便越发收紧,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入棺材。 纸人抬着棺木,朝着灵堂中的祭坛走去。 古老的篆文漂浮在祭坛之上,祭坛之下燃烧着幽幽鬼火,裴娇瞬时意识到,这正是要献祭的仪式——他们要献祭自己。 她奋力地挣脱身上的白绫,那些纸人步伐缓慢地抬上一个鎏金箱子,揭开之后,箱子里尘封的竟是一截泛着金光的白骨。 裴娇忽的回忆起,神女在献祭自己后,三魂化为神树,右眼化作雪霁花,神骨脱落,坠入地底。 妖魔和正道都在寻找这枚神骨,相传此神骨蕴含无限生机灵力,甚至能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境界。 铜镜也和她说过,神骨很可能便存在于虚无往生镜中。 难道这便是神骨? 由不得裴娇多想,那些纸人便抬着被白绫束缚的她,以锋利的纸刀划开她的背脊,将神骨植入她体内。 裴娇只觉一股暖意自背脊传至心脉,像是枯木逢春一般,整个躯体都得以滋润。 她没有因此放松警惕,这些纸人的目的,便是让她携带着神骨献祭。 她奋力挣脱开白绫,与此同时,头顶的棺盖也随之重重阖上,吞噬最后一丝光亮。 裴娇在漆黑的棺材中不停地拍打棺木,可是沉重无比的棺盖却仍旧紧紧闭合,不留一丝缝隙。 她的五指抓着棺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慢慢地,她挣扎的力道变小,外头人们的哭丧声也越来越远,棺木内稀薄的空气逐渐流失。 裴娇越发觉得呼吸困难,脑内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之感。 她眼前又出现了走马灯,再次浮现了大荒神女的一生,而这一次,经历这一切的都是她自己。 ——原来她一直都不是旁观者。 走马灯之中,沉重繁琐的上古仪制华服是披在她的肩头,祭祀台下的万千子民跪拜的是她的裙摆,牺牲自我拯救苍生化作枯木滋养大地的,亦是她的身体。 那道光曾问过她。 “你以一己之力对抗魔神挽救苍生,须得放弃神骨,献祭身体。” “不仅如此,你若失去了三魂六魄,以残破不堪的躯体进入轮回转世,那么便和那些修魔之人无异,将永生永世,不得善终。” “今后转生之后的每一世,都将过得无比凄惨,永远不得寿终正寝,永远不得世间善待。” “要么痛失双亲孤苦无依,要么穷困潦倒红颜薄命,要么被人排挤死于非命,除非修得功德圆满,否则将永远无法摆脱这般宿命,你……想好了么?” 神女立在熊熊大火之前,火光照耀着她宛若琉璃般澄澈透亮的双眸。 “无妨。”她柔声道。“只是,我有最后一个心愿。” 一个生来,第一次为自己的心愿。 她闭上双目,张开双臂,像是凤凰涅槃般坠入茫茫火海。 “惟愿以后的每一世,我都能做个普通人,为自己而活。” 一切的一切好像就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为何她生来会是流落街头的乞儿,生来无父无母,四处漂流,孤苦无依,死于街头。 为何这一世的裴宁又会生来失去一魄,变得愚蠢恶毒,陷害同门,最终被人排挤,失去人心,死于寒潭。 为何神女三魂化作的天明神树会赐福她,为何神女右眼生长的雪霁花会选择她。 不仅如此,她在走马灯中看见了无数次自己的转世。 有的失了三魂痴痴傻傻,有的失了右眼残疾而终,却毫无例外,皆是早夭凄惨的命格,最多也活不过十六年华。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以残破躯体坠入轮回之人,将永生永世,不得善终。 只有再度修得功德圆满,造福苍生,才能改变这般悲惨的宿命。 大荒神女转世竟是她,真真是极其荒谬。 泪水从眼角滑落,裴娇突然觉得,那些压在神女身上的包袱和责任,让她感同身受,变得无比疲惫。 这时她胸口的铜镜散发出炙热的光芒,“不要睡!不要睡裴娇!快点醒来——” 虚无往生镜最为可怕的并不是万千碎片之中才能寻到的生门,更是看见的浩大渺茫的过往从而更易迷失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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