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鹭城街头十步一隔贴一张宋阙的画像。通缉令上宋阙笑容温和,温文尔雅,恰是一位进退有度的谦谦君子。城中知道宋阙身份的百姓都大为惊异,不明白宋阙究竟犯了什么错,以致颜令仪发怒至此。 有些人猜测城主府元宵节那把火便是宋阙放的,如今畏罪潜逃。有些人则猜测宋阙本是奸细,自小卧底进城主府,企图偷取颜家仙缘。众说纷纭,一时难以尽述。 而颜令仪只是倚靠在父亲棺材旁,反复抚摸棺上木纹。她坐了三日三夜,怎么也想不出宋阙对颜广闻痛下杀手的理由。有时她心中痛苦郁结到几乎要发狂,恨不得将屋里一切陈设砸个粉碎,可又舍不得打扰到父亲的安宁。有时她心中宁静哀伤如水,仿佛最愤怒的一部分灵魂已经切割远去,疲倦到什么都不想做。 “我做错了吗?”颜令仪扪心自问,“如果我没有为了秋庭谱离开家,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她如果不离开,宋阙便不会有机会对颜广闻下手。如果燕月生没有拿走秋庭谱,要挟颜家交出解药,颜令仪也不必离开家。追根究底,一切悲剧的源头,竟是她在赌坊递出和燕月生切磋一盘的邀请。 “我错了。”颜令仪额头贴在棺材上,“爹,我真的错了。” 现在想来,燕月生化名丁雁月到颜府做客,未必就没有图谋。只是颜令仪心思简单,猜不出燕月生的用意,如今她也无心再去追究。毕竟七日断肠散解药缺了一味药引,燕月生必死无疑,颜令仪不打算过分苛责一个死人。 但宋阙不一样,他还活着。 “大小姐。”外面新提拔上来的金管事敲了敲门。 “进来。”颜令仪拭干面上泪水。 管事名为金谷,比起前一任文管事要年轻许多。颜广闻数年前看中了他的机灵劲,将金谷做为为颜令仪准备的左右手悉心栽培。金管事推门进来,见颜令仪面色苍白似鬼魂,毫无仪态地坐在地上。 “大小姐,乌鹭城已经搜过两遍,没有找到宋阙。看守城门的卫兵说早先恍惚见到一个很像他的人出城去了,只是他当时和其他人结伴而行,脸被同伴遮住了,卫兵没有看真。” 乌鹭城向来是出城容易进城难,进城时百般盘问,生怕放进一只妖族,出城没那么多关节盘绕。颜令仪也知道这一点,她沉默片刻:“还有个地方你们搜了没?” “府上宋公子的卧房已经全部搜剿过一遍,大小姐若是不放心——” “不是那里。”颜令仪站起身来,“算了,我亲自去一趟。” 庭院破败,门上扣环锈迹斑驳。颜令仪站在院外,想起除夕夜站在这里敲门的心情。只隔了半月,竟恍如隔世。 她面无表情一脚踹开门。身后家丁鱼贯而入,熟门熟路地抄家搜剿。屋外繁盛的香樟树枝探进院内,屋里人声寂静,仿佛主人已经出门远行。 “早猜到我会来吗?”颜令仪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子沉吟。 “大小姐,这里有个箱子打不开。” 家丁奉上床下找到的箱笼,箱上铁锁沉重,轻易撬不开来。颜令仪更不思索,挥剑将木箱劈开,里面物件“哗啦”滚落一地。颜令仪定睛看去,竟然都是她自小送给宋阙的礼物。 她伸手在箱中翻检,除了那条鸳鸯戏水的帕子外,一件不少。最上面两只小小泥人,是颜令仪十五岁那年按照宋阙和她的模样亲手捏的,也一并被遗弃在这木箱之中。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 颜令仪想起当年她送出礼物时对爱情的憧憬,面色阴沉下去。她少时迷恋宋阙难以自拔,仿效管道升做的《我侬词》捏了一对泥人,向宋阙表白心意。然而她忘记了,《我侬词》本是管道升因爱人移情所作,某种意义上是背叛的象征。 想到这里,颜令仪左手骤然松开,和宋阙外貌有八分相似的泥人跌落尘埃。随后颜令仪一脚踏上去,将它彻底踩进泥里。 “大小姐?” “放火,”颜令仪声音平淡,“把这里全都烧了,一片瓦也不许留。” “也许宋公子并不是有意要害城主,”抬着箱笼的家丁试探,“又或许动手的根本不是宋公子。倘若一切只是误会,待宋公子回来,见大小姐烧了他的屋子,可要如何是好?” “误会?”颜令仪重复一遍,眼中寒光一闪,“我倒也希望是误会,可若当真和他毫无干系,我爹去世,他为何面都不敢露,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他不仁在先,也休怪我不义。” “如果我真的错怪了他,等他回来,我再向他赔不是。如果没有错怪,烧了又有何妨?” 她见众人举动间都有些犹豫,劈手从他们手中躲过火把,往干柴堆上一扔。火苗顺着土墙舔舐而上,逐渐吞没整间院落。颜令仪将木箱扔进火里,眼睁睁看着曾经花费众多心血做出的物件在火中化为灰烬。 热浪裹挟尘灰扑面而来,灼干了颜令仪眼中薄薄一层泪水。 凌霄殿终年为云雾笼罩,天界之主昊天总是在这里和天庭神官议事。天神敬畏天帝,因为他生来便是神主。没有人能猜到昊天真正的心思,但也无人敢问。 除了他的妻子伏羲氏华阳。 天帝娶了青帝之女华阳为天后一事,一直令天庭众神颇为不解。昊天原是为了平定神族混战诞生的万神之王,没有欲望没有人格,没有道理想要娶一位妻子。但他既然这么做了,天庭众神作为他的下属,也不敢置喙。只是私下议论起来,众神皆认为昊天已经不复原先的那般至公无私。 他有了人格,有了私欲,不再是无欲无求的天生神主。 凌霄殿后,昊天站在池塘旁,俯视着天后华阳养的九尾金鱼。一旁跪在地上回禀事务的,正是北斗的武曲星君。 “你是说,明渊终于在人前现身了?” “正是。”武曲恭敬回道。 “他隐忍了十五年,怎么忽然忍不住了?”昊天沉吟,“这不是他的风格,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意思是?” “是不是你们露出了马脚,让明渊发现了?” 这句话中带有责备的意思,武曲星君急忙为自己分辩:“属下素来谨慎,陛下是知道的。一年前刺杀失败后,属下还没找到下一次机会,青阳少君没道理发现是我们动的手脚。” “如果不是你们,就是其他人了。”昊天若有所思,“难道妖族也想来插一手?” 北斗武曲奉昊天之命,暗中刺杀南斗司命转世。然而青阳少君明渊一直在燕月生身边看护,实难下手。于是他故意放出消息,说睿郡主燕月生是天界神君转世,想借刀杀人,至今未能成功。 “如果属下没有猜错,妖族之主应当是被司命的传说所惑,想从燕月生身上得到神器。恐怕这些日子妖族追得太紧,青阳少君担心在暗处护不住司命转世,终于选择现身震慑敌人。” “妖族也知道乾坤笔的事了?”昊天骤然转身,“这也是你说出去的?” 三界能称作神器的笔只有三支:冥府阴司的判官笔,北斗文曲的文昌笔,和南斗司命的乾坤笔。前两支笔皆是与职位捆绑,为担任判官文曲一职的神君所有,唯有乾坤笔与众不同,要格外挑剔些。正是因为燕月生使得乾坤笔认主,昊天才会破例点了这么一介微末小妖担任南斗司命一职。 不是燕月生选择了乾坤笔,而是乾坤笔选择了燕月生。 神器认主,与灵魂捆绑,不以燕月生身份变换而转移。即便昊天再点一位新的神君成为南斗司命,乾坤笔也不会改换门庭背弃旧主。如果昊天杀了司命使燕月生魂飞魄散,乾坤笔便会继续沉睡,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会被它下一任主人唤醒。 昊天舍不得失去乾坤笔的力量,这才是他一开始没有杀死燕月生,而是将她贬入凡尘消磨记忆和自我的原因。 “属下不敢多嘴,只是妖族生性狡诈,天界也并非铁板一块,知道司命有乾坤笔的大有人在,难免会走漏消息。属下听值日星官说,妖族和破军转世做了交易,只要燕月生,说是妖皇的意思。属下思来想去,司命转世身上唯一值得妖族觊觎的东西,也只有乾坤笔了。” “妖皇?”昊天若有所思,“说起来,我竟不知道这妖族之主究竟是何许人也,他倒先看上了我天界的神器,实在是胆大妄为。” “这也难怪。据说即便是在妖族中,也只有七大君知道妖皇的真实身份,其余小妖一概不知。属下在下界悉心寻访,至今未能找到他的踪迹。” “你就没有去冥府查查命簿?” “自然查了,可是毫无记录,这很反常。” 昊天不语,良久方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武曲正要拜退,忽然又听到昊天的声音:“司命转世如今恨上了破军,如果你不能在司命动手之前杀掉她,破军此生恐怕不能回到天庭,你应当知道后果。” 武曲喉间一紧:“属下明白。” 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各自同气连枝。南斗星君偏心司命,北斗自然更偏心破军。破军前世为司命所杀,本该神魂消散,如今得到机会在人间托生,已属侥幸,武曲绝不会允许此事另生枝节。 “我一定会杀了她,为破军报仇。”武曲恭敬行礼,“陛下请放心。” “那就好。” 北斗武曲离开的身影渐行渐远,一直在殿中偷听的天后从门后走出来:“陛下当真想要救破军?” 昊天转过身,脸上难得浮出些许笑意:“华阳又有什么高见,不妨让我听听?” “破军转世成人间之主,气数未尽,自有真龙之气护佑。”天后盈盈下拜,“如果放任司命动手杀死他,燕月生必然被气运反噬堕魔。到时候,天界率兵讨伐司命便是名正言顺。即便有乾坤笔护身,司命究竟寡不敌众。二十年前她尚且不能脱身,何况二十年后。” “可明渊一直守在她身边,青阳氏可不是会让步的脾气。他若是执意要护住司命转世……” “那便是青阳氏一脉自取灭亡!”华阳打断昊天的话,“明渊既身为白帝之子,便该知道一族重担容不得他这般自私自利,不顾大局。他若是不顾天规,执意要护住堕魔之人,青阳氏也保不住他!” “那破军怎么办?”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破军早就死于司命之手。破军若死,北斗六星必将更加仇恨南斗,两厢结仇,岂不是更有利于我们制衡天庭势力?”华阳放缓了声音,“陛下想想看,你一开始想除去的人是谁?明渊一旦死去,张天师所说预言便不攻自破,陛下何必再忧心?” 天界和煦的风分开池中莲花,吹散了池上缥缈的云雾。原本依着莲叶根茎入睡的九尾金鱼自睡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两位主人已经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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