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师弟对视一眼, 便要行礼告退。崔鸣剑止住他们:“课还没上完, 一个个就想跑了?先把这七剑练熟了再说。你们师姐在你们这个年纪, 早就学会全部三十六剑了。” 嘱咐完两个徒弟, 崔鸣剑才转过身。周采意为了燕月生房景延二人奔波数日, 眼里疲惫如尘灰。 “慧空方丈告诉我, 他其实是我亲生父亲。我不能杀他, 更不能杀房景延。” “他确实是你的父亲。我想, 你应该有做过一点心理准备?” “我以为师父你认识我的父母, 但想不到我爹竟然会是个和尚。周采意,多好的名字。”周采意摇头,“但我怎么能猜到,我的父亲根本不姓周?” 慧空出家前俗名姓李,周采意偶然听九龙寺住持说起过。何况她和慧空方丈长得一点都不像,周采意想破了头, 也不会意识到她与慧空有血缘之亲。 “我从你娘那里将你抱过来,自然是按照你母亲的姓氏给你起名字。”崔鸣剑斟酌字句, “我以为你不会想要和抛弃你的父母再有瓜葛, 所以才和慧空约定, 他永远不能向你透露你的身世。他之前一直做得很好。” “那他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周采意忽然激动起来,“我早就知道我没有爹娘,已经这样过了二十五年,他以为我还会像三岁孩童一样,整天做着爹娘从天而降的白日梦吗?” “明夷宗就是你的家,你并不是没有家的孩子。”崔鸣剑打断她的话,“慧空方丈前日之举并不是为了向你示好,而是为了保护他的徒弟,你不必有心理负担。他用这个身份逼你对房景延放手,日后他不会也不能再干涉你的生活。” 周采意沉默片刻:“我恨他。” “可以恨他一段时间,毕竟他无论是作为爱人还是作为父亲都不算称职。”崔鸣剑揉了揉周采意的脑袋,“但不要恨一个人太久,恨一个人时间越长,你情绪被消耗得也越多。周采意是慧空放弃的人生中的一个过客,而你也可以把慧空当成过客。你可以把恨他们的时间用来做其他事。” “……他们?”周采意皱起眉,“师父想说的到底是慧空还是房景延?” “如果你不再在意他们,是慧空还是房景延还重要吗?” 周采意默然片刻:“师父,我想见一见我娘。” “她不一定想见你。” “我不和她打招呼,只是远远看一眼也行。”周采意抬起下颌,“我知道,我是她不想要的孩子。但既然我已经见过了亲生父亲,不去见她未免有些厚此薄彼。” 村头私塾,正在为第二天卖油准备的周氏娘子若有所感抬起头。远远的灌木丛中站了人,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她挑起帘子,撞进一双秋水般的剪瞳。青年女子按剑立于树荫下,朝她笑一笑。 “你是……” 周氏娘子心头隐隐涌上一个猜测,但是不能确信。忽然一阵地风刮过,吹起无数灰尘。周氏娘子被吹迷了眼。待她揉开眼睛再看,树荫下的青年女子已经不见了。师徒二人的对话被卷在风中吹远,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她真的是我娘?我觉得我和她长得不太像。世上真的会有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的孩子吗?” “也许你是上天赐给你爹娘的孩子,但他们不珍惜你,所以天道收回了这份礼物,让你长得谁也不像。” 离开九龙寺后,燕月生一路北上。她还记得在明夷宗被刺杀的事,每到一处必得乔装打扮。然而穿上锦霞裳,燕月生无法使出半点幻术,只得用乾坤笔在脸上画出明渊的模样。好在比起算力,她丹青功夫也不遑多让,花不了多少墨水。她又将锦霞裳扎在腿上,外面罩一件宽大的紫袖圆领袍,脚底塞了七八层鞋垫。幸得燕月生体形偏瘦,多穿一件也看不出来,还得在咽喉处画出喉结,另在脊背肩膀处塞些棉花,将身形垫得厚实些,才能勉强看起来像个男子。 等她赶到京城,已是二月光景。距离摄政王谋逆一事已过去数月,京中守卫比先前宽松许多,城门看守也不再到处盘问来人底细。燕月生在京城中央的宴福楼点了一桌菜,却不急着吃。隔壁雅间的交谈声汇入她的耳中,其中许多都是她曾认识的人。 “前儿大将军顶撞陛下,陛下脸都气白了。我还寻思着这位当真不怕死,结果林将军回去便大病一场,几日不能上朝,焉知不是心病?看来君威莫测,他也是怕得很呢。” “谁不这么说?大家都以为陛下必定会恼了大将军。毕竟摄政王一倒,这半年来不听陛下话还能教训陛下的也只剩下他了。”说话的人“啧啧”有声,“没想到陛下不但不生气,还赏了大将军许多宝物。药材也就罢了,偏有一件贴身小袄,是用神族凤凰脱落的尾羽织就。据说宫中也只得这一件,能挡住修士的全力一击,寻常护心甲都比不上。” “说来也奇怪,陛下如此爱重大将军,为什么当初就容不下一个摄政王呢?” “嘘——不要命了!怎么什么话都往外面说?小心隔墙有耳,若是被人听了去,你的脑袋可就不保。” “是我嘴快,不说了。喝酒喝酒。小弟自罚一杯。” 宫中能抵挡修士攻击的宝物不多,燕月生当郡主的时候摸了个遍,从没听说过这领凤羽袄,一时间有些疑惑。隔壁续道:“大将军虽曾为陛下心腹,但如今再论,陛下最信任的大约还是薛统领吧。摄政王一死,燕家大半军权被陛下夺回,剩下的油水都给了薛家。朝中眼馋的人可多得很哪。” 燕月生心中一动,琢磨着要不要易容成薛稚的模样混进宫廷。但接下来的谈话很快打消了她的想法。“这个月来薛稚日日随值,几乎睡在了宫里。陛下爱他爱得跟什么似的,他兄弟也狐假虎威在外面逞威风,我就不爱看他们这幅狗仗人势的模样。” “国师出京,陛下也是有顾虑的吧。宁道长虽为国师师妹,却比陛下还要年轻,看着就不太可靠。陛下为了自身安全,自然是要薛稚随身侍奉的。我看国师什么时候回京,薛稚便什么时候能出宫。”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们议论还未结束,隔壁的燕月生已经结账走人。身形单薄的青年没入大街人群,一转便不见了踪影。 宁又青从没见过比姜佚君更怕死的皇帝,当然,这也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皇帝。程素问刚离开京城去了西南九龙寺,姜佚君便将宁又青召入宫中随侍。其他人不明就里,以为陛下是看上了这位天机阁门下,想要纳这位宁姑娘充实后宫。而宁又青却清楚得很,姜佚君只是害怕摄政王残党的刺杀。如果姜佚君有一天要娶她为后,也绝对是因为这样更方便宁又青保护他。 她先前劝说过姜佚君,摄政王残党早就被他杀光了,剩下的也不在京城。姜佚君坐在龙椅上,大可高枕无忧,何必惧怕那些成不了气候的家伙。 而姜佚君只是摇了摇头。 “还有一个人。燕月生,她还没死。” 宁又青想起雪夜客栈的匆匆一面:“睿郡主不过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天道护持,何必惧怕一个弱女子?” “天子?”姜佚君重复一遍,轻轻笑起来,“不,我不是凡人,但她也不是。宁姑娘,你还不够了解她。燕月生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回来杀掉我。我不能给她这口气。” 想到这里,宁又青摇摇头。她见过贸然从三楼跳下来结果把腿摔断的燕月生,很难将那个柔弱的少女和姜佚君忌惮的睿郡主看做一个人。那一夜若不是程素问执意插手,燕月生或许早就死在妖族手里。睿郡主能活下去已属侥幸,怎么还能凭一己之力谋逆? 眼下姜佚君又传召,命宁又青去书房随侍。宁又青转过宫墙,正要去见姜佚君。忽然间她停下步伐,倒着退出门槛。 “师兄?” 待要离去的背影僵硬片刻,随后程素问转过身:“是我。” “真的是你!怎么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宁又青大喜,在程素问背上猛拍一下,“我前天才收到师父来信,说那魔胎十分棘手,你还得在宗门待几日,怎么忽然回来了?” 这一拍,宁又青忽然觉出不对。程素问看起来瘦,身躯却是结实的。而眼前的“程素问”被她一巴掌拍在肩上,衣料竟微微塌陷下去,抽手后很快恢复如常。宁又青细细揣度那份手感,竟有些像棉花? “程素问”挑眉时眉毛的角度和往日分无二致:“师父重新封印了魔胎,虽然它有时还会暴动,但不妨事。我先回来看看你,这几日在宫中可拘束?陛下可有为难你?” 宁又青巧笑嫣然,目光却在“程素问”脸上来回逡巡:“我没事,陛下待我——很好,还教了我许多事。” 话犹未了,宁又青闪电般出手,掐显形诀后捏住“程素问”的脸往旁边狠狠一扯。燕月生不防,险些惊呼出女声。好在她控制住了自己:“什么时候染上的怪毛病,这也是陛下教你的?” 宁又青没看出不对,只得悻悻放下手:“恶作剧而已,师兄何必在意。” 正在此时,一位满脸惊慌的宫女从二人身后疾奔而过。她看见程素问,眼睛骤然一亮:“国师回来了!请国师随我来,太后有请!” 燕月生借机想要脱身,宁又青反应也不慢,翻手便要去抓“程素问”的胳膊。但燕月生动作更快,从宁又青手中顺利抽出袖子后随宫人离去。只仓皇一眼,宁又青无意间瞥见“程素问”翻卷的衣袍之下,竟是一件五彩斑斓的女裙! “……这绝对不可能是四师兄!” 太皇太后年前病重,不完全是姜佚君的谎言。太医院原以为熬过冬便会好些。然而眼看春日将至,太后的身子却渐渐虚亏下去,一月中倒有一多半时间昏迷不醒,眼看今日情况急转而下,宫女忙着去叫太医,没想到半路抓到一个精通岐黄的程素问。 顶着“程素问”面容的燕月生被宫人簇拥到床前,宫女掀起帐子请他为太后看诊。室内檀香极重,压住了将死之人的腐败气息。太后合目睡着,脸已经半青黑了。燕月生完全不通医术,眼下也只得打肿脸充胖子。她装模作样为太后把了一会脉,又掀开这位姑奶奶的眼皮看了看,太后的瞳孔已然开始涣散。 “太后已经数日水米不进,宫中太医都说太后娘娘大限将至。”宫里乌压压跪了一地宫女,“还请国师救救太后!” 燕月生以前来太后宫里侍疾,从来没被这么跪过。她正寻思着要怎么脱身,屋外忽然响起太监尖利的通传声:“皇上驾到!”
第53章 、逢场作戏 几乎在听到姜佚君呼吸声的同一瞬, 燕月生浑身汗毛奓起,下意识去衣袖中摸匕首。待摸了个空后,燕月生才想起, 父亲送给她的短刀已经被黄朝暮夺走了。 姜佚君刚迈入门中, 便看见一地满面泪痕的宫女。他心中一突,知道太皇太后情况不好, 匆忙赶入内室。青年国师正坐在太后床边,手脚轻柔地为太后掖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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