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声“阿蕾——”响起,齐星辉终于认出来了,是蒋蔓! “怎么会是她?她今天不是订婚吗?大半夜的跑自己家来干嘛?”齐星辉心里有无数个问题,却顾不得想答案。他紧张的头皮发麻,要是被蒋蔓发现自己这个样子,他以后还怎么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齐星辉安心躲在衣服下一动不动,门被卡在那个半开的程度,他用肩膀努力顶着,顶出一后背的汗来。家里一片安静,只有小高跟踩地的声音不断回响在耳边,蒋蔓走向客厅,又走了回来,接着,她喊出一句声调悠扬的“安安”。齐星辉只觉眼前一亮,衣服被蒋蔓揭了开去。 四目相对,蒋蔓喊出一句魂不守舍的“啊!”衣服被她丢在凳子上,她咬了舌头似的叫出几个节奏不稳的“你——!” 齐星辉也被吓得够呛。墙壁、门和凳子围成一个三角,他卡在中间像老鼠被订在鼠夹板上。他抬头,眼前是蒋蔓巨大的身影。她的两条腿立在他眼前,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也的确有失敬意。 两个人惊魂甫定之际,门外电梯“叮咚”一声响,孟玉蕾和笑笑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 “都十点多了,你赶紧睡!今天也睡得太——”孟玉蕾的话悬在了半空,显然她看到了蒋蔓。 齐星辉退到了大门最里面,女儿就在外面,他今天可不想被更多的人发现了。 蒋蔓已经吓得跳开,孟玉蕾的脸在门后出现了一下,瞪了齐星辉一眼,立刻就挪开了。她瞪他那一眼,是同样的惊慌,却心意相通。 “蔓,你帮我带笑笑进屋睡觉。”孟玉蕾不计前嫌。 接着,屋门被关上。孟玉蕾一弯腰,像抱儿子那样将齐星辉抱起。齐星辉贴着孟玉蕾,仿佛带着些屈辱,很不舒服,却有些安心。他在孟玉蕾的怀里看到笑笑的门被掩上了,儿子在童车里歪着脑袋睡得很熟。 孟玉蕾将齐星辉放在床上,二话没说,扭头又将儿子抱了进来。她将儿子放在齐星辉身旁,道:“瞒不住了,我去给蒋蔓说吧!你先在这儿待着。” 齐星辉无奈地摇了摇头,心烦意乱。 卧室门被关上,连灯也被孟玉蕾顺手带上了。卧室门下有一条指头粗的缝,成了齐星辉所有的信息来源。他听见蒋蔓的鞋跟轻敲地板,听见孟玉蕾换鞋的窸窸窣窣,还听见她们陷进沙发里那微弱且熟悉的“咔嚓”声。可是她们的谈话——他最关心的内容,却一句也听不见。 齐星辉不知道孟玉蕾会如何解释自己的囧境,单单想到被她知道,他就很窝火。如果是别的什么变化——比如变大、变成奇怪的样子、亦或变出什么别的器官,都比如今变得这么小来得好接受一些。被变得这么小,仿佛连带着尊严都被变小了。面对自己的老婆都已经很伤自尊了,现在还要面对她的朋友,这简直是对颜面的一种摧残。 齐星辉想着,愈发觉得恼火和憋屈。他从床头柜摸出烟来,连蹦带跳赶到了阳台。窗外很安静,晚风带来了一些凉意,他点燃了烟,浅浅地抽了一口,仰头朝窗外吐出一股烟气。想起变小前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心里不禁敲起鼓来。他只是想不明白,如果这真是一个惩罚,这个形式是不是太荒诞残忍了一些? 一根烟没抽完,卧室门被打开了,孟玉蕾喊出一句“星辉”,顶灯亮了起来。 思绪乱飞的齐星辉被惊到,他猛一回头,那半根烟险些掉到地上。他将半截烟摁灭在阳台烟灰缸里,回头去看,蒋蔓竟然还没走。 “星辉,不好意思,刚才吓着你了。”是蒋蔓的声音。她探着头,四下打量着卧室,但目光法游移,似乎并没有发现窗帘后的齐星辉。 “到外面说吧!”孟玉蕾走了过来。 “行,我出去。”齐星辉道。 齐星辉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可最终还是坐在孟玉蕾身旁。他也想从蒋蔓的口中知道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什么细节被醉酒的孟玉蕾所遗忘。 蒋蔓坐在他们对面,她想看又不敢看的目光让齐星辉很不自在,想笑又不敢想的表情更让他烦躁不安。而且他如今再看蒋蔓,更与从前不同,她巨大的身形给他一种难言的压迫感,这是他在孟玉蕾那里感受不到的。 “与其找那个吉普赛老太太,不如去医院看一下吧!”蒋蔓道,“侏儒不就是一种病吗?” 齐星辉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理解老婆嘴里这个“女强人”闺蜜怎么会如此没脑筋。 “侏儒是长着长着长不动了,你是以前没见过我吗?还侏儒?你见过这么小的侏儒吗?” 蒋蔓表情很尴尬。 “你好好说话嘛,蔓蔓这不也是在帮忙想办法!”孟玉蕾拍了齐星辉一下,齐星辉被打得生疼。 “想办法也要尊重科学嘛!” “你睡一觉起来变成这样了,这事儿科学吗?” 齐星辉不敢说话了。从小到大,这是他遇到的最不科学的事情。 “要不,我找李延科问问,看看以前有没有过这种病例?”蒋蔓试探道。 “别介,我可不想被人知道了!”齐星辉道。 “那你想一直这样啊?我带两个还不够累啊,现在还要带三个?” “我不会直接告诉他,肯定不会告诉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蒋蔓连声道,“你们放心,就是有枪顶在我的脑门上,我也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我当然相信你。”孟玉蕾道。 “是这样,阿蕾,你不是一直觉得是酒吧一条街那个老太太有问题吗?你每天跑也不方便,这个事儿交给我吧!我每天下班过去转一圈儿,如果看到她我立刻给你打电话。” “那太好了。” “现在事以至此,咱们只能死马活活马医了。但是你们俩,有没有长期的打算?” 孟玉蕾看向齐星辉,幽怨的样子像在求助。齐星辉接不住她的神情,立刻低下了头。做工程项目的人,凡事怎么能没有规划?任何要素都是要考虑的,不仅有规划,有风险分析,还要有预案。可是关于这件事,他却一直在逃避。两天时间还不足以让他接受这个荒诞的事实,在潜意识里,甚至在梦里,他还是那个身高一米八有着小肚腩的壮汉,而往日正常的生活也似乎随时可以回来。所谓长期打算,他只是不敢有,不想有,不愿意有。 “星辉这样子肯定上不了班,公司那边怎么交待?手上的项目怎么办?你们日常生活如何应对,还有两个孩子,还有星辉的妈妈。你们都要好好想一想。”蒋蔓看起来比孟玉蕾还要忧心忡忡。 齐星辉心里很不自在,甚至生出一些怒气。自己的生活竟然轮到妻子的闺蜜来指指点点,他还从来没有过如此挫败的感觉。 “我知道了,我们会考虑的。”齐星辉冷冷道。 他扭头扫一眼墙上的挂钟,蒋蔓立刻就明白了,起身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孟玉蕾起身相送,齐星辉懒洋洋地靠向沙发,忽然又觉一个大男人如此表现情绪属实小心眼儿,便强挤出一个表情来缓和气氛,“那我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 “别客气。”蒋蔓的笑容也很僵硬。 孟玉蕾去送闺蜜,齐星辉坐回床头,浑身都不自在。被蒋蔓发现自己这个样子已经够难堪了,再加上她那一通自作聪明的发言,更让他觉得颜面扫地。 儿子已经睡熟,齐星辉眼看着比自己还要大出一圈儿的儿子,心里实在有火都发不出。他咬着牙掐着大腿,恨不得立刻就找出让自己缩小的罪魁祸手来,他恨不得将“它”撕成碎片,将“它”挫骨扬灰!可是他却难以确认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不大相信孟玉蕾的“吉普赛老太太”说辞,若是那老太太有这样的本事,何至于靠在路上摆摊卖破烂为生? 越想越烦躁,齐星辉起身,去箱子里找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开箱、取笔记本、将它举到床上、再连接电源打开,当他坐到宛如电影院一般的电脑屏幕前时,已经气喘吁吁。好在枕头如今竟像沙发一般舒服,半靠半躺,竟也惬意自在。 西方巫师、苗族下盅、小人国,这些在他大脑里出现过的字眼他决定一一彻查。可是翻来查去,除去小说虚构的情节,论坛里七嘴八舌的议论几乎全是胡说八道。 齐星辉越查越烦,可依然不肯放弃。每一个链接都要打开,支言碎语也都要过目。他迫切需要从这包罗万象的网络上找到蛛丝马迹来,哪怕像从大海里捞一根针,他也决不放弃。 “你怎么了?”她伸手摸他的额头。 齐星辉将她胳膊挡开,目光依然锁在屏幕上。 “你找出什么了?” 是的,找出什么了?什么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像个飘在海上的蜘蛛,什么都想抓,什么都抓不住。他心里一沉,捂着脸直勾勾倒了下去。如今他的体格,竟连电脑也无法撼动半分。 “你别着急,一定会有办法的,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小。” “如果真的一辈子都这么小,怎么办?” 齐星辉只觉眼睛干涩发疼,他看着孟玉蕾庞大的一张脸,觉得她也变得陌生。 她没有说话,默默地关掉电脑,起身将电源线卷起来一起放在床头柜上。她重新坐回齐星辉的身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以前,你是家里最高大的那个,天塌下来,你得顶。现在,天塌下来,我顶!” 孟玉蕾拉了被子,“睡吧!我累了。”说完,她关了灯,背向儿子和齐星辉躺下了。 月光如洗,从半开的窗帘照进来,照亮了床尾。于一个自尊丧尽的男人来讲,妻子的安慰话虽觉温暖,但并不能起太大的作用。那样的安慰,更像是对他从此失去价值的一种确定。他宁愿她讲一些不确定的虚伪话,欺骗他明天或许就可以变回来,可是她没有。 五分钟不到,孟玉蕾已经打起了轻微的呼噜。自打生了孩子身材发福后,她睡觉都会有小小的呼噜。齐星辉告诉过她,可她怎么也不可承认。她总是用那个疲倦到连呼吸都困难的口音说:“睡吧!”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都是一种巨大的消耗。 齐星辉依然坐在床头,皱着眉头看着她。原来,当两个人躺在床上时,她那么短小,她的脚只够得到他的小腿。那小小个子的妻子,会带孩子、做家务,在这不足百平的房子里,她熟练的使用每一样电器,熟悉每一个角落,知道每一根针的下落,可是出了这间屋子,她能干什么呢?天塌下来,她怎么可能顶得住,她一定是第一个垮掉的人! 原来,这份挫败感里除了被碾碎的自尊,还有对这个家庭深深的担忧。齐星辉看着儿子的脸庞,又想到隔壁的女儿,便更焦虑了。他下了床,从床头柜摸出两包烟来。他依然站上阳台那只凳子,望着月亮,点燃了烟。第一根看月亮,第二根看手机,第三根看着地上的月光,第四根目空一切,只有心里无休无止的旋涡,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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