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豁然揭开,那是一张白色的脸,与白布不一样的白,可五官却浮肿、模糊,无法辨认。他根本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他的岳父,甚至不想去确认。可是他的意见已经不重要,警察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DNA 报告铁一般地摆在那里。白布下的人是他岳父孟正祥无疑了。 “昨天被附近的渔民发现的,他身上只有一张房卡。我们通过房卡找到了旅馆,老板说他失踪有一个多星期了。房间里有他的钱包和身份证,身份证下面有遗书。我们调取了相关摄像记录进行取证,基本可以确定是自杀。通过他生前的通话和微信记录显示,他在外面欠了很多的钱,已经无力偿还......” 耳边警察的话如汩汩的泉水,齐星辉几乎听不进多少。他的心脏急促地跳动,大脑一片混沌。只是偶尔,大脑里会插进来过年时岳父和他说话的场景,闪过孟玉蕾为他失望和苦恼的眼神,还有笑笑偶尔会问起姥爷什么时候还去看她的渴望。 岳父的确称不上让人尊敬,可是在生死面前,他依然显出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让齐星辉惊恐和慌张。 “他已经离婚了对吧?”警察问道。 齐星辉木讷点头。 “唉,他手机里存了那么些电话,都联系不上人。要不是你能来,他真就没人管了。他女儿呢?孟玉蕾是吧?”警察看着电脑屏幕问道。 “在国外,她回不来。” “这种事情怎么也要回来一下。” 齐星辉点头,“我跟她商量。” 走出公安局,太阳当空。旅途的疲惫与这件事情的冲击让他齐星辉久久缓不过神来,他将背包放在路边一条长凳上,自己靠着背包坐下去。他想抽根烟提神,却发现过安检时打火机被收走了。他去路边小商店买打火机,掏出手机刷码付款时看到了孟玉蕾的微信。 他怔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他抽着烟,想象着她面对这条消息时复杂的情绪,他遗憾自己不能陪在她身边。他是该好好想想,起码要准备好一套建议来,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能给她一些思路。 一根烟抽完,他将微信回拨过去,可是她没有接。他回复了“刚才在忙”,便安静地抽烟等待。 一根烟的功夫,她回了过来。在她“噼里啪啦”一串不知道什么内容的话语之间,齐星辉终于插进了一句,“爸去世了。他跳海自尽了。” 手机那头是齐星辉预料之中的寂静,齐星辉仿佛能看见她因惊惧而失措的样子。 “小蕾——” “我在。” 齐星辉看了眼白花花的天空,无比艰难道:“我昨天晚上赶到的,刚从公安局出来。” “确定吗?”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资料,“确定。”他忍着嗓子的疼痛,将警察刚才的话挑出重点来给孟玉蕾讲了一遍。 “他留了什么话?” 齐星辉翻出那张折叠在身份证后面的纸,“我拍照发给你。” 所谓遗书,不过就一张纸条。上面简单写了三句话“我对不起蕾蕾,对不起寒梅,对不起帮过我的兄弟们。把我送回老家鹤壁。我欠的债下辈还吧!” 齐星辉知道,遗书里的寒梅是岳父二婚的妻子。而在他最后一刻惦记的人里孟玉蕾排在了第一位,齐星辉替她感到些许欣慰。他能想象到孟玉蕾此刻复杂的心情,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给她打电话。她需要一个人去消化,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是一种打扰。 在鹤壁,齐星辉只认识孟玉蕾大姨一家。按岳父的遗嘱,他的后事要在那边办,少不了大姨的帮忙。他翻了自己银行卡的短信,上个月的工资只有一万六,还完房贷信用卡,就没什么剩的了。过去要办后事,肯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就算不大办,买墓地没有几万块也是下不来的。齐星辉在原地纠结,他不好意思再从公司支钱了。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想了半天,最后翻到老家发小的电话。他这两年生意做得不错,大概还能江湖救急。 齐星辉蹭着自己的老脸,硬是借了十万。好在多年老友答应得也爽快,才不至于让他尴尬。他讨厌向人开口借钱的感觉,想到岳父投资失败,他深陷旋涡不得不到处借钱时,怕也并不如他表面所显示的那般轻松。斯人已去,他曾经带给齐星辉的压力并没有减少,齐星辉依然担心追债的找上门来,可是死亡却让他对岳父充满了同情。他离开时还揣着沉甸甸的遗憾,怕是沉入水中也难以瞑目吧! 是夜,他又翻出了岳父二婚妻子的电话,将所发生的事情如实相禀。最后,那位阿姨在电话里流了眼泪,“夫妻一场,好赖也要送送他。可是我现在还在医院里,刚做完心脏手术,床都下不了。家里的孩子现在为了替他还债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怕是也去不了了,他身后的事情,就麻烦你看着办吧!” 齐星辉听罢,无论住院是真是假,他都不好再纠缠,除了替岳父惋惜,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最后,他只能尽力完成岳父生前的心愿,将他送回老家安葬。 大姨在电话里对岳父又是责骂又是叹息,最后还是决定帮他。齐星辉办完派出所的手续,联系了当地殡仪馆,火化后再将他的骨灰送回去。而大姨一家子帮忙在老家买墓地,处理其他一些杂事。 齐星辉事无具细地向孟玉蕾报告,而孟玉蕾在那边似还处于混乱的状态里。头一天她说立刻就要订机票回来,可是第二天又说学校里有重要的事情走不开,第三天说她看好了机票,打算跟老师请假期了,可第四天又显示出犹豫......齐星辉能从中感受到她的纠结与痛苦,可是他不能给出意见。他仍记得春节前他们为岳父到西安而产生的争执,他们父女一场,只有孟玉蕾感受得最真切,而无论她做出何种决定,都是可以理解的。 齐星辉到了鹤壁,没想到问题却迎刃而解。大姨给孟玉蕾打电话,坚决不要她回来。 “你才去了几天,还没安顿好呢就要回来,你让老师怎么想?好容易下定决心去上学了,就好好学,一天也别耽搁。来回折腾不说,往返一趟也得万把块钱呢!回来就见个骨灰罐子,又不是还能见着人。不值得!你放心,有我们和星辉在呢,事情给你安排妥妥的!” 挂了电话,大姨又悄声对齐星辉道,“你再劝劝她,让她千万别回来,真要招惹来什么债主,也是麻烦事儿。” 齐星辉听罢,点了头,“明白了。” 岳父在老家没什么亲戚,朋友也不敢通知,来送别这四五个人,竟没有一个至亲,也没有人落一滴眼泪。如果他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不知道会怎样的失落。 寒风摇曳着树枝,更添了墓园的萧瑟。墓碑上的照片是岳父的二婚妻子发来的,还是他多年前意气风发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他大概想不到他的一生会落了这么个凄惶的结尾。 走出墓园,大姨父开车,齐星辉坐在副驾驶位上。大姨夫说了些岳父从前的事情,感慨道:“前几年我也听说他事业发展得不错,要是那时候他见好就收就好了,这会儿就可以健健康康快快活活地过晚年了,也不至于落这么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这人啊,任何时候都不能贪心,钱谁都喜欢,可多少是个头呢?” 齐星辉点头应和,深以为然。 姨父继续道,“一个男人,在外奔波没错,可是任何时候都得分得清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钱丢了没事儿,还能再挣,把家也丢了,最后连个落角的地方也没有。你说老孟,活了一辈子,两个老婆都没笼住,就一个亲生闺女,也不知道对闺女好。要不是最后你愿意站出来,你说谁能管他?” 齐星辉尴尬地笑笑,却没有办法接话。他甚至没有想过还有逃避这个选项,孟玉蕾的事儿就是他的事儿,这就是家庭的意义吧! 在孟玉蕾还未下定决心之前,齐星辉和大姨已经完成岳父的后事。大姨一家一再挽留,齐星辉还是当天下午就离开了,工作落了一大堆,怕是得几个通宵才能赶出来。 奔波了十天,齐星辉赶回家时已过凌晨。倒进沙发里,他觉得自己几近虚脱。两个孩子都在母亲那里,空荡荡的家里,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当夜晚让他沉淀下来,他任由自己对孟玉蕾的思念在心里蔓延开来。他想念从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后她会摸摸他的额头,给他热一杯牛奶,如果两个孩子凑上来,她还会给他们做“嘘”的手势并把他们哄开。 或许是从岳父的一生中有所领悟,抑或许是忙碌让孤独更加深重。从前那些他以为理所当然并唾手可得的温暖如今那般遥不可及,自责与忐忑又让他对未来生出许多迷茫。孟玉蕾离开三个多月后,他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思念。他知道她最近有多么煎熬,可是相隔万里,他却无法替她分担,遗憾与自责堆积胸口,让他不由自主掏出手机,想要给她打个电话。 手机屏幕显示巴黎时间是下午五点一刻,他用微信拨了语音过去。孟玉蕾很快接了起来,说她正在琴房练琴。 “我刚到家。”他说。 “嗯。”她的声音淡淡的。 那边还有轻微却悦耳的钢琴声,齐星辉可以想象出她一只手打电话另一只手还舍不得离开键盘的场景。 “辛苦你了。”她说。 她轻轻一句话,却让齐星辉鼻腔一酸。原来他的疲惫,她都知道。 “那个字条,我帮你收好了,以后至少是个念想。” “好。离我妈的墓园远吗?” “不远。等你回来了我和你一起去。” “谢谢你。” “说这个干嘛。”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电话两端都安静下来。齐星辉想,如果她还在身边,他一定会握住她的手。 “花了不少钱吧,我转了十万块钱过去,不管你从妈那儿借的还是从公司预支的,给人家还了吧!” 齐星辉没有被戳破的难受,却有种被理解的感动。他的难处,她也都明白。 “没有那么多,花了七万左右。大姨一家帮了不少忙。” “行了,上次你给我爸的钱你也不肯要,也不知道你在外面欠了多少了。” “你知道我的,除了抽烟加油也不怎么花钱。” “笑笑和安安吃喝拉撒也要花钱,你别难为自己。” “行,我收着。你在那边也别委屈自己。” “放心吧!我手上还有学生,视频账号每个月也有收入。” “嗯,那就好。” “我又给安安寄了几桶奶粉回去,你注意查收。” “好,笑笑要的巧克力也有吧,不然又该发脾气了。” “有呢,还有给陆叔叔买的保健品。” 两个人的话题逐渐轻松起来。孟玉蕾聊起生活,说她弹的巴赫总是不满意,也说她周末包了饺子很受室友的欢迎,而齐星辉也会开起新同事的玩笑,说起最近要赶的私活儿。虽然隔在电话的两端,可是轻松的氛围却像极了从前。曾经的不快仿佛已经被时间消解,他们又回到了曾经自如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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