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站在殿尾角落里,越过层层官帽华服,瞥见了沈岐远略带嘲讽的嘴角。 她挑眉。 这样的沈岐远倒是没见过,绛紫色的官服衬得他脖颈雪白,眼下泪痣也温柔,但整个人却似一柄峨眉刺,尖锐锋利,不敛刃光。 “徐大人说自己疏漏了别处,也不见得。”他接过周亭川递来的册子,翻开一页递与黄门,“宫巡检录上有载,广储阁近四个月的巡卫更换频繁,远胜从前。” 徐厚德一脸正气:“广储阁纳禁宫珍宝,自然是要多换巡,才能万无一失。” “甚巧,先前的巡卫并未出错漏,倒是多换巡之后,禁宫珍宝陆续落于黑市。”沈岐远看向他,“大人解释解释?” 徐厚德跪了下来,朝君主磕头:“此事是卑职失职,卑职甘愿受罚。” 君主深爱中宫,中宫又只他这么一个弟弟,失职这种事,落别人头上许是贬官流放,在他这儿却是无关痛痒的——徐厚德早就这么想好了。 然而,沈岐远却道:“大人不是失职。” 徐厚德一愣,转头看他。 沈岐远站在他旁侧,眉目冷硬:“大人是贪心,圣恩眷顾尚觉不够,更贪百城之富。举黑市,贩奇珍,赂贪官——桩桩件件,忤逆圣上,辜负中宫,死也难赎。” 平地一声惊雷,整个殿内都哄闹起来,君主脸色阴沉,徐厚德更是慌张又气愤,独他站在原处,磨而不磷,轩然霞举。 青衣双眼看得发直,忍不住喃喃:“世间竟还有此等顶天立地之人。” 他侧头,发现如意也在看沈岐远,不由地道:“姑娘也这么觉得吧?” 如意将目光从他那笔直劲瘦的腰上收回来,笑着正想应一句,手肘却突然被人粗暴地扯住,接着便有尖锐的刺痛感穿透了她的后颈。
第17章 就这么看着她去啊? 身在禁宫大殿,又是圣上眼皮子底下,如意哪料得到会有人敢动手,不及喊叫,酸麻之感就蹿遍了她的全身。 青衣的遭遇与她一致,两人都是站在大殿最尾处的石柱后头,前面官员不曾注意就算了,后头押着他们的禁卫居然眼皮都没抬一下。 沈岐远正述到民间黑市之事,详举徐厚德建立黑市的过程以及手上有多少人命,字字句句落地有声,震慑了整个大殿。 下一步便是让人证上前。 徐厚德瞥了殿尾的方向一眼,突然嗤笑:“沈大人故事说得不错,只是证据实在不足,连这人证也是要死不活,莫不是屈打成招来污蔑在下的吧。” 沈岐远微怔,侧眸回头,就见柳如意和郑青衣两人神情恍惚,跪下去脊背都在发抖。 他不解皱眉。 方才还好好的,须臾间竟就成了这样。 座上君主也疑惑:“怎么像是要晕过去了。” “满临安谁不知沈大人的刑部大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二人卑职都不认识,却被抓来作证,想必是受了不少刑罚的。”徐厚德说得别有深意。 周亭川有些气愤,这不是摆明说他们大人屈打成招污蔑于他么,都到这个地步了,他怎么敢! ——徐厚德真的敢。 他收消息便安排下了,就算沈岐远把人证带进了大殿,一针猝麻草进去,人证便是话也说不利索,身也站不直溜。不消一刻钟的功夫,这两个人就会死在御驾之前,沈岐远戕害人命污蔑皇亲的罪可就是雷来也打不动的了。 徐厚德不由地翘了翘嘴角。 什么断案如神,什么水火无交,他今天非要这个胆敢查他的毛头小子身败名裂不可。 周亭川焦急地蹲下来摇了摇青衣:“郑氏,你已在御前,岂能片语不言。” 青衣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压根听不清。 方才还一边倒的局势像是突然有了转机,平时与徐厚德交好的人此时纷纷站了出来,指责沈岐远图谋不轨,又喊国舅爷实在冤枉。 嘈杂纷纷之中,君主也有些为难:“沈卿,这?” 沈岐远沉着脸,刚想开口,就听得一声金铃响。 他略显诧异地侧头,恰好瞧见如意发间坠着的三枚金玲,轻轻一晃,悦耳动听。 再往下,那双慵懒的长眼也睁开了来,带着戏谑的笑意睨了他一眼。 目光相触,他喉咙一松,一股情绪跟着涌上来,震得胸口怦然作响。 她没事? “民女柳氏,叩见我朝圣主,愿圣人千秋万岁,福寿永康。”她以额触手背,拜谒到地。 殿上争执声顿消。 君主来了兴致:“你便是柳氏,沈卿说你虽为女子,却敢查命案,敢举皇亲,有匹夫莫敌之勇。” 哦? 如意余光偷摸刮了沈岐远一眼。 当她面没半句好话,背后却这般夸她呢? 沈岐远有些不自在,拱手道:“人证既已到场,请陛下问询。” 徐厚德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面前这柳氏脖子后头还有银针留下的一个红点,分明是用过猝麻草了,怎么可能一点事也没有? 她甚至还从容不迫地回答完了君主的问话:“民女亲身所历,半句未有虚言,请圣人明断。” 有人证证实黑市确实存在,更是个买卖不成就杀人的魔窟,君主脸色难看地瞪了徐厚德一眼,徐厚德一脸委屈,还待再辩。 一旁的青衣犹未清醒,摇摇晃晃地往她这边倒了下来。 如意扶了他一把,动作十分自然。 然而,她这一扶,青衣竟就恢复了精神,跪直身子,如大梦初醒。 “陛下,草民郑氏,可证方才证人所言非虚,另还有几份口供与证物呈上。”他叩头道,“只请陛下看在老母年迈的份上,恩恕草民死罪!” 徐厚德终于是白了脸色。 “不,不可能。”他喃喃道,“这绝对不可能。” 一个人醒来有可能是意外,但两个人中毒之后都清醒了,如何解释得通? 他心里盘了一遍又一遍,确认自己没有任何错漏,目光便死死落在了前头的柳氏身上。 “她有问题。” 徐厚德看向君主:“陛下,她有问题!她一定不是常人,说不定是什么妖孽!” 君主看完青衣呈上来的口供和印鉴,并着沈岐远搜集到的各项铁证,看向他的目光也就失望起来:“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敢狡辩。” “不,罪名卑职可以认,但此事蹊跷啊陛下。”徐厚德指向柳如意,“此女身中猝麻草,却丝毫不受影响,肉体凡胎怎么可能呢,陛下是知道猝麻草的厉害的!” “大胆!”君主沉怒。 徐厚德连忙匍匐在地:“卑职失言,但卑职是为圣体安危考虑,请陛下先查此女。” 自星官言中他的帝王之命后,君主就极信鬼神之说。这世上既然有神,那自然也会有妖魔鬼怪。 君主的目光不由地迟疑起来。 沈岐远眉心微敛:“陛下阅人无数,难道还信此开脱之言?” “开不开脱的一查便知,沈大人心虚什么。”徐厚德反唇相讥。 沈岐远收拢了手,面色不虞。 大乾请神驱鬼之道十分兴盛,有些符咒对妖怪是当真灵验的。 余光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这人古灵精怪,机敏非常,或许…… 然而,视线里的如意脸色苍白,眼眸左右晃动,似是慌了神。 是了,重臣宗室皆在列,她能有什么办法。 沈岐远下颔紧绷起来。 “来人。”君主终于开口,“带这两个人证过一道水门。” 水门是宝殿外广场上的两根雕龙柱,蓄水涌符而出,妖触之则必显。 如意侧头,哀哀地看向沈岐远。 就这么看着她去啊? 理智告诉她,沈岐远只能看着她去,毕竟就算他再厉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也是后患无穷,并且以他所受之天命,只庇苍生,不庇奸邪。 但她还是眨了眨眼,可怜又委屈。 替你来作证你难道不护着我? 面前这人似是在犹豫,垂下来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然而,她从他面前被带走,衣裙扫过他绛紫色的官袍,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跪在了青石板铺成的广场上、被带着符咒的水溅上了衣裙。 他都仍旧没有动。
第18章 哦豁,惹毛了 其实不动才是沈岐远,他若真动了,如意才要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 但,水淋上来的时候,她还是生气了。 湿哒哒的符咒挂在她的发髻上,水珠顺着她的衣襟落进去,在这灿灿秋阳之下也是凉得渗人。 那群人就在大殿门口看着,议论纷纷。 “这怎么能是妖孽呢,符水也无甚动静。” “可她行止确实古怪,大乾女子多含蓄胆怯,哪有她这般敢上金殿当人证的。” “听说她名声不甚好,不是什么正经人,验一验也无妨。” 如意长眼冰寒,嘴角耷拉着往下抿。 倒不是气这些恶言,反正早司空见惯,她是突然明白了,沈岐远在临安衙门偏袒她,不是因为怕她坐牢受刑,而是觉得她坐了牢就没人来给他作证。 还真以为天上漏了缝,神仙动了心呢,不曾想倒是她看走了眼。 将一张要飞出去的符咒拉了回来,如意冷哼一声。 雕虫小技。 沈岐远垂着眼,等了片刻便朝君主拱手:“是非曲直已经明辨,徐大人不思悔改,反而自认向证人下猝麻草,请圣上裁断。” 君主甚怒:“徐厚德辜负圣恩,置禁宫于险境,陷中宫于不义,着,抄没家财,流徙雷州。” 他说完,又疲惫地补充了一句:“中宫有恙,莫去惊扰。” 瞧瞧,冷酷如帝王,心里都有一块柔软的地方。但他旁边站着的沈岐远却是芒寒色正,一身清霜,看也不看她一眼。 “郑氏身上还有罪名未清,要随几位刑部的大人回衙门。”雕龙柱上的水停了,小黄门上来低声道,“这位姑娘已经无别事,可随小的去旁边的朝露阁更衣。” “不必了。”如意起身,拖着一身湿哒哒的裙子,冷脸道,“放我出宫便是。” 她本就瘦弱,衣裳被淋湿贴在身上更显单薄,白得晶莹的脖颈在秋风里起了一层颤栗,背脊也微微发颤。 周亭川快步走了过来,焦急地道:“姑娘还是先更衣吧,这样会着凉。” 如意望着他,讥诮地道:“我不过就是你们大人带来宫里的一件证据而已,随手用了随手扔,管什么着不着凉。” 说罢撞开他的肩,跟着小黄门继续往外走。 徐厚德的同党们还要一一定罪,沈岐远并不能离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东便门外。 如意没回宗正别苑,大案已破,铺子也回到了她手里,她径直就去了供神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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