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裁院?”长仪一惊,蓦地抬眼看他。 他又弯着眼朝她笑了笑,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绕了个弯:“昆同尘。我师父给我加的姓,好不好听?” 长仪动了动嘴唇,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他说得隐晦,长仪却是听明白了。仲裁院里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能被冠以昆姓的,这个姓氏承载的意义太过沉重,唯有被仲裁收入门下的亲传弟子才会特意改姓为昆——若是日后没能继承獬豸盟契,那么在新任仲裁接过权柄之时,便要改回原姓。 “道界仲裁的徒弟?” 长仪没说话,对面那人却已叫破了同尘的身份。他面上依然笑得从容,可眼底免不得闪过了一丝锋芒:“仲裁院……” “终于明白过来了?哎,不是我说,你们的反应也忒慢了点,自己的老巢都快被抄干净了,还想在这带人呢?”同尘嘴角的弧度加大了几分,露出一个可以说是恶劣的讽笑,“怎么着,跟我走一趟?” “昆镝,倒是做得一手好局。” 那人掌控情绪的本事极好,这都没破功,只是用力握了握拳头,脸上还是一派平静,身后的傀儡倒是蠢蠢欲动起来。 长仪看得清楚,同尘自然也注意到了他这反应,故意学着他先前的样子叹了叹:“哎呀,我也不想动手,可要是你不配合,我也只好……哎,只好什么来着?” 他笑吟吟地看着那人,手腕一转,光华闪过,一把狭长的古剑便凭空出现在他手中,约有二指宽,三尺长,剑身乌黑,覆着一层斑斑黄锈,远远瞧着就比废铁强不了多少,非得凑近了细看才能从锈蚀中找出那么一点未褪的锋芒。 长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倒不是好奇他为什么拿把破剑当兵器,而是这把剑的剑形莫名叫她觉得熟悉——同样的细长,同样的古朴,素净无饰,没有半点无用的雕花刻纹——竟跟昆五郎的那把文龙剑有着说不出的相似! 总不会他也跟自家阿姐似的,练的是昆越剑尊当年留下的剑法吧? 长仪正想着昆五郎,就听同尘道:“你这张脸,看着真是别扭。你是想自己取下来呢,还是我受累替你撕开?” “阁下大可一试。” 那人说完便率先出了手,一阵阴风掠过,卷来愈发浓郁的甜花香。长仪闻着就是一阵恍惚,同尘却完全没受影响,随手甩给她一瓶药丸,便提着剑迎向了周围纷纷涌上来的傀儡。 剑势横扫。 与昆五郎的金色剑光不同,从他剑下绽出来的是浓墨一般的黑色光芒,却不叫人觉得邪性,反倒透着几分肃穆威严。与此同时,长仪注意到他双肩处绣的花纹竟然跟有了生命似的,在那身雪白的道袍上游走起来,顺着他的手臂蔓延直下——鱼鳞,羊鬃,龙吻,花纹渐渐增多,终于在他的袖口处显出了最后一段。 一根黑色的山牛角。 神兽,獬豸。 *** 淡金色的屏障里。 巨兽身上已经布满了伤口,鳞片,血,都像雨似的滴答落下。 昆五郎停下了动作,持剑对着它,胸前赫然是四道深深的爪痕。与它那小山一般的体型作比,再高大的人都显得如分外渺小。 可他还傲然站着。 而巨兽已经匍匐在地,一只前爪已被齐根斩断,汩汩地淌着血。 胜负已分。 巨兽却沙哑地笑了:“挣脱枷锁的滋味,如何?” 昆五郎沉着脸,面色难看,也分不清是受伤了疼的,还是被这话激的。 他不说话,巨兽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又笑了两声,似乎颇为快意。 昆五郎被它笑得心烦意乱,挥手又是一剑,径直刺在它的断肢伤口处,待它闷哼一声止了笑,才一字一顿道:“你都知道什么?” “很多。”巨兽顿了顿,眼底流露出一种近乎癫迷的狂热,“比如,释放力量的感觉……你也很享受这种感觉,为什么还要压抑生来该有的强大?” “……” “为什么要给自己套上锁链?” “……” “你的锁链是什么?” “……” “你的锁链,还困得住你吗?” “……” 昆五郎死死盯着它的眼睛,他的身影就倒映在那双金色的竖瞳里,非常清楚——清楚得可以看见自己脸上的戾气,满身的血渍,以及……不知何时变得赤红一片的双眼。
第168章 真狼狈啊。 昆五郎看着自己的倒影,扯了扯嘴角,那一抹苦笑到底没能露出来,反而形成了一个有些扭曲的表情,衬着他此时的形容,简直活似刚从血池里爬出来的怪物。 怪物…… 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血红的眼底依然混沌一片,万物皆映不下,万物皆容不得,只有狰狞的戾气,只有那一片混沌。 它问得没错——锁链真的困得住自己吗? 他曾经认为答案是肯定的,也只能是肯定的,甚至不敢想过旁的可能,只是固执地盯着脚下的路。如同所有意气新发的少年,总以为自己能跨过这路上的一切坎,直到狠狠跌了跟头。 直到锁链开始松动。 变故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是巨兽的利爪深深嵌进他胸膛的那一刻,濒临崩溃的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还是从那几个村痞举着火钳重重敲在他背上开始,伏笔就已经埋下? 他答不上来。 他抗拒所谓的释放。在眼前的巨兽嘴里,那叫做“接受”,叫做“苏醒”,但他感受到的只有身体与情绪逐渐脱离自己控制的不安。不安之外,却还有着丝丝隐秘的畅快——失去禁锢的力量于体内澎湃的畅快,将所有俗物尘嚣尽数抛却的畅快,还有……心底深埋的嗜血杀意不必再被压制着的畅快。 怪物害怕苏醒,可同时,怪物也在渴望苏醒。 巨兽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挣扎与动摇,青色的虚影渐淡,断了左臂的年轻男子艰难地撑着身体站在原处,一袭黑衣已经被血浸得湿透,那双金色的竖瞳却还澄澄生光。 “早该如此。”他用剩下的那只手草草抹去嘴角的血痕,连带着擦落了颊边几片将断未断的细鳞,“锁链?自欺欺人罢了。” 自欺欺人么? 昆五郎觉得好笑。他本该笑笑的,就像往常那样,把所有的惶恐和无奈尽数掩藏在漫不经心的笑脸之下,没正没经,没心没肺。这样的假象,他独自维持了近千年,几乎把自己都骗了过去——可面具绷久了也是会累的。 他面无表情地提起剑,剑尖直抵那人咽喉:“这就是你的目的?” 那双灿金色的眸子眯了眯,仍旧冷冷瞧着他。 “先用幻术乱我心神,再是引我动手,拼着断了胳膊也要伤在我胸口,故意激我释放力量……”昆五郎沉着声,手腕一动,几滴血珠便自那人颈间渗出,顺着剑身慢慢滑落。殷红的血,莹润的龙骨,交织成一抹诡异的色彩,“……你究竟是谁?” 剑尖越逼越近,却在即将刺进那人咽喉时被截了下来——那是一只略显苍白的手,修长,却并不纤弱,虎口与指腹皆带着薄茧。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样的手绝不是养尊处优的富家纨绔所能拥有的。 “深藏不露啊。”昆五郎眯起眼看向来人。 “彼此彼此。”唐榆只用两根手指拈着剑身,动作随意,却是稳得很,轻轻巧巧就将剑尖移开来。他瞥了一眼昆五郎,目光中意味不明,“伤到了还是趁早歇着,这人就交给我了。” 昆五郎一直注意着他的动作。 文龙剑自有脾气,常人若是徒手拦剑,定要被外放的剑气划得血肉模糊,可唐榆却完全不受影响——他的整条右臂早已经不似常人模样,大片的玄甲生生撕裂了皮肤,仿佛从骨肉之中生长出来的铠甲,紧紧贴合着他的手臂,由肩部至掌心。玄甲根部还残留有干涸的血渍,也不知道是从他皮肉下渗出来的,还是来自于别的什么人。 昆五郎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着,唐榆也没觉得不自在,大大方方地对着他的方向抬了抬胳膊,臂弯处顿时响起令人牙酸的喀啦声。他低头看了眼,状似苦恼道:“小时候不懂事,也没人管,胡来了几次,就成这样了。” 昆五郎慢慢将视线移到他脸上:“交给你?” 他的语气算不得好,唐榆听了倒不生气,反而笑了笑,轻轻摩挲着玄甲上的纹路:“怎么……昆剑尊瞧不上我?” 此话一出,昆五郎看向他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哎,别激动啊,都早已经不是秘密了,多我一个知道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唐榆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身后那人一眼。 昆五郎并未多想,下意识也跟着看了眼,谁知就在这一晃神的功夫里,唐榆竟就出了手——只听得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几抹寒光倏地从他的臂甲间弹出,径直射向那黑衣男子。 这机关的速度极快,饶是昆五郎也只瞧见了一串残影。而直面机关的那人已经闭了眼,竟是完全放弃了抵抗。 “铮——” 文龙剑再次被挥起,撞上的却是另几枚凭空出现的暗器。也不知道唐榆究竟在身上装了多少机关,接二连三的暗器从各种意想不到的角落同时发出,一瞬间就将昆五郎的去路封得严实。 他这里没赶得及拦下暗器,那头的黑衣人也不躲,任由裹着灵力的机关狠狠扎进体内,力道之大,竟将他一下掀出几尺开外。 只听一声闷哼,那人倒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几乎是同时,四周的林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人影绰绰,从其间飞快地掠过,齐齐朝地上的人靠近来。察觉到这一变故,昆五郎脸色渐沉,紧了紧握剑的手,长发随风荡起,“……还从来没有人能在我剑下抢人。” 唐榆眉毛一挑:“那现在有了。”说完却又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往林间瞥了一眼,“哦……也不对,它们不算是人。” 昆五郎斜眼看去,正好捕捉到人影身上一闪而逝的金属光泽——那些确实不是人,而是钢铁为躯的人形傀儡。但与之前见到的不同,眼前这些做工显然要更精良,连外型都带着股肃杀之气——虽然隐在暗处未见动作,他却已经能感受到那层铁躯下暗藏的凌厉和危险。 “果然早有准备。”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唐榆身上,将他认真审视了一遍。眼前的人虽衣衫有损,却丝毫不见狼狈,脸上还带着笑模样,显得游刃有余。昆五郎没有忽略他眼神里的战意,“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 唐榆闻言轻笑一声,“哪能呢,我又不是神算,真要料到这些,唐家的事早解决了。”他的视线从昆五郎身上划过,在那几道狰狞的爪痕上顿了顿,忽然敛了笑意,“不管你信不信,我总不会拿阮家姐妹的安危冒险,要是事先知道傀儡林里埋伏了这么多……我也只是听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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